胡贸棺记
(明)唐顺之
书佣胡贸,龙游人,父兄故书贾。贸少乏资,不能贾,而以善锥①书往来诸书肆及士人家。
余不自揆 , 尝取《左氏》、历代诸史及诸子大家文字,所谓汗牛充栋者,稍删次之,以从简约。既披阅点窜②竟,则以付贸,使裁焉。始或篇而离之,或句而离之,甚者或字而离之。其既也,篇而联之,句而联之,又字而联之。或联而复离,离而复联。错综经纬③ , 要于各归其类而止。盖其事甚淆且碎,非特他书佣往往束手,虽士人细心读书者,亦不能为此。贸于文义不甚解晓,而独能为此,盖其天窍使然。余之于书,能及古人蚕丝牛毛④之万一,而贸所为,则蚕丝牛毛事也。
贸平生无他嗜好,而独好酒。佣书所得,钱无少多,皆尽于酒。所佣书家,不问佣钱,必问:“酒能厌否?”贸无妻与子,佣书数十年,居身无一垄之瓦,一醉之外,皆不复知也。其颛⑤若此,宜其天窍⑥之亦有所发也。
予年近五十,兀兀如病僧,益知捐书之乐,视向所谓披阅点窜若仇我者。盖始以为甘而味之者也甚深,则觉其苦而绝之也必过,其势然也。余既不复有所披阅点窜,贸虽尚以佣书糊口诸士人家,而其精技亦虚闲而无所用。然则古所谓不能自为才者,岂独士之遇世然哉!此余与贸之相与,始终可以莞然而一笑者也。予既不复有披阅点窜,世事又已一切无所与,则置二杉棺以待长休。贸无妻与子,无一钱之畜,死而有棺无棺不可知。念其为我从事久也,亦以一棺畀之,而书此以为之券云。
呜呼,百余年后,其或行于世,而又或偶有好之者,慨然追论其故所删次之人,则余之勤因以不没,而贸乃无以自见,是余专贸之功也。余之书此,亦以还功于贸也。虽然,余既以披阅点窜为仇,而岂欲后人又以披阅点窜知余也哉。
注:①锥书:连缀编排。②点窜:修整字句;润饰。③错综经纬:纵横交错,规划结构。④蚕丝牛毛:喻多而细密。⑤颛:同“专”。⑥天窍:天生的悟性。
①以善锥书往来诸书肆及士人家
②贸于文义不甚解晓,而独能为此
③居身无一垄之瓦,一醉之外,皆不复知也
④古所谓不能自为才者,岂独士之遇世然哉
⑤念其为我从事久也,亦以一棺畀之
⑥贸乃无以自见
①虽士人细心读书者,亦不能为此。
②居身无一垄之瓦,一醉之外,皆不复知也。
③而贸乃无以自见,是余专贸之功也。
游园
汤显祖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注】①这支曲子出自《牡丹亭》第十出《惊梦》,是女主人公杜丽娘偶尔来到后园游赏时的一段唱词。②赏心乐事:出自晋宋时期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③奈何天:令人无可奈何的时光。④朝飞暮卷:语出唐代王勃《滕王阁诗》:“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
牡丹亭·惊梦(节选)
汤显祖
【绕池游】(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贴)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乌夜啼】(旦)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贴)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旦)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贴)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旦)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贴)分付了。(旦)取镜台衣服来。(贴取镜台衣服上)“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镜台衣服在此。
【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贴)今日穿插的好。
【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贴)早茶时了,请行。(行介)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贴)成对儿莺燕呵。(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
(旦)去罢。(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行介)
【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旦叹介)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春香那里?(作左右瞧介)(又低首沉吟介)夭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长叹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选自《牡丹亭》,有删改)
【注】《牡丹亭》讲述了杜丽娘和柳梦梅生死离合的爱情故事,洋溢着追求个人幸福、呼唤个性解放、反对封建制度的浪漫主义理想。
文本一
生平一瓣香
林清玄
你提到我们少年时代,常坐在淡水河口看夕阳斜落,然后月亮自水面冉冉上升的景况,你说:“我们常边饮酒边赋歌,边看月亮从水面浮起,把月光与月影投射在河上,水的波浪常把月色拉长又挤扁,当时只是觉得有趣,甚至痴迷得醉了。没想到去国多年,有一次在密西西比河水中观月,与我们的年少时光相叠,故国山川争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挤扁又拉长,最后连年轻的岁月也成为镜花水月了。”
这许多感怀,使你在密西西比河畔因而为之动容落泪,我读了以后也是心有戚戚。才是一转眼间,我们竟已度过几次爱情的水月镜花,也度过不少挤扁又拉长的人世浮嚣了。还记否?当年我们在木栅的小木屋里临墙赋诗,我的木屋中四壁萧然,写满了朋友们题的字句,而门上匾额写的是一首《困龙吟》。有一次夜深了,我在小灯下读钱锺书的《谈艺录》,窗外月光正照在小湖上,远听蛙鸣,我把书里的两段话用毛笔写在墙上:“水月镜花,固可见而不可提,然必有此水而后月可印潭;有此镜而后花可映面。”“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书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
那时我是相当穷困,住在两坪大只有一个书桌的小屋,我唯一的财产是满屋的书以及爱情。可是我是富足的,当我推开窗子,一棵大榕树面窗而立,树下是植满了荷花的小湖。附近人家是那么亲善,有时候,我为了送女友一串风铃到处告贷,以书果腹,你带酒和琴来,看到我的窘状,在我的门口写下两句话:“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
我在醉酒之后也高歌:“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那似乎是我们穷到只要有一杯酒、一卷书,就满足地觉得江山有待了。后来我还在穷得付不出房租的时候,跳窗离开那个小屋。
前些日子我路过,顺道转去看那一间我连一个月两百元房租都缴不起的木屋,木屋变成一幢高楼,大榕树魂魄不在,小湖也盖了一幢公寓,我站在那里怅望良久,竟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真像京戏《游园惊梦》里的人。
我于是想到世事一场大梦,书香、酒魄、年轻的爱与梦想都离得远了,真的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留去思。可是重要的是一种回应,如果那镜是清明,花即使谢了,也曾清楚地映照过;如果那水是澄朗,月即使沉落了,也曾明白地留下波光。水与镜似乎都是永恒的事物,明显如胸中的块垒,那么,花与月虽有开谢升沉,都是一种可贵的步迹。
我们都知道击石取火是祖先的故事,本来是两个没有生命的石头,一碰撞却生出火来,石中本来就有火种——再冷酷的事物也有它感性的一面——不断地敲击就有不断的火光,得火实在不难,难的是,得了火后怎么使那微小了火种得以不灭。镜与花,水与月本来也不相干,然而它们一相遇就生出短暂的美,我们怎样才能使那美得以永存呢?只好靠我们的心了。
就在我正写信给你的时候,突然浮起两句古诗:“笼中剪羽,仰看百鸟之翔,侧畔沉舟,坐阅千帆之过。”爱与生的美和苦恼不就是这样吗?岁月的百鸟一只一只地从窗前飞过,生命的千帆一艘一艘地从眼中航去,许多飞航得远了,还有许多正从那些不可测知的角落里航过来。
记得从你初到康乃狄格不久,曾经为了想喝一碗羼柠檬水的爱玉冰不可得而泪下,曾经为了在朋友处听到雨夜花的歌声而胸中翻滚,那说穿了也是一种回应,一种羼和了乡愁和少年情怀的回应。
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小木屋去住了,我更知道,我们都再也回不到小木屋那种充满了清纯的真情岁月了,这时节,我们要把握的便不再是花与月,而是水与镜,只要保有清澄朗净的水镜之心,我们还会再有新开的花和初升的月亮。有一首词我是背得烂熟了,是陈与义的《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眺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我一直觉得,在我们不可把捉的尘世的运命中,我们不要管无情的背弃,我们不要管苦痛的创痕,只有维持一瓣香,在长夜的孤灯下,可以从陋室里的胸中散发出来,也就够了。连石头都可以撞出火来,其他的还有什么可畏惧呢?
文本二
记者:在经历5000年未有之变局之后,拜金拜物对传统价值观的疏离逐渐明显,在这样光怪陆离的时代,怎样才能活出真正的优雅?
林清玄:其实这是一个向欲望倾斜的时代,全世界都是这个样子,有时候你看报纸会看到一个爱玛士的包卖到100万人民币,荒唐!但大家已经习惯了,不以为怪,它是名牌,就值这个钱,那是因为你已经迷失了对事物的真实判断。人的肩膀挑着一架天平,一边是欲望,一边是心灵的满足,你的心灵应该有足够的砝码来保持平衡。人在中间,一边是一个人加山谷的“谷”,一边是一个人加山谷的“山”,俗和仙如果能够平衡,你就能做一个平正的人。当然,要想不被欲望捆绑,就应该有自己心灵的寄托,要花一些时间来充实我们的心灵世界,比如文学。
记者:对于生在这个时代有着多种价值观可供选择的青年来说,文学在他们生活中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林清玄:第一流的文章是生命的化妆,其实在青年成长中,文学也是他们最好的化妆,因为如果有内涵,你会觉得什么事情都美。我有两句话,“心美一切皆美,情深万象皆深”,你的心灵美丽了,你看到的世间一切都美;如果你的情感深厚,你会觉得世间万物都很深刻。所以,如果要使你的生命、外表、气质变得更好,你的心就要美,你的情就要深,文学正好是容易进入的途径。
节选自《林清玄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