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礁石与灯塔——诗人艾青印象
张骥良
它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的一样/但它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艾青《礁石》
读到艾青先生写于1954年的这首《礁石》,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油画家刘宇一先生为这位当代诗人画的半身侧像:蔚蓝色的大海上,白浪翻卷,海鸥翱翔,礁石旁的诗人,目光凝视着远方。
我第一次见到艾青先生,是在16年前。1980年3月5日那天晚上风很大,20多名诗歌爱好者早早赶到劳动人民文化宫东配殿,等着聆听艾青先生谈诗。我去得尤其早,抢占了一个有利地形,就坐在诗人斜对面,连诗人的呼吸都能感觉到。重返诗坛的诗人,精神饱满。那天晚上,围绕着诗歌爱好者们普遍关心的一些问题,他谈了许多。我甚至来不及抬头领略先生丰采,只是带着崇敬之情,埋头记录他讲的每一句话。这次谈话后来被整理成文章收入他1982年出版的《诗论》。16年过去了,那本当时用的笔记本已经泛黄,但我一直珍藏着。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为写《大堰河,我的保姆》的赏析文章,我找到了诗人下榻的北纬饭店,再次拜望了这位我自小敬仰的诗坛前辈。先生一眼就认出了我,大概因为我视力不好特征太明显。我伸手到裤兜里找烟,发现自己匆忙中竟带了一个空烟盒。先生看着我站在那里的尴尬样子,笑了,顺手递给我一支“中华”。家里刚好没别人,先生执意要亲自为我泡茶,我怎么劝阻也无济于事,只好红着脸接过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茶。从那次听先生讲诗,我已经知道他平易近人。但一个年逾古稀、蜚声海内外的诗坛泰斗,竟给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小辈递烟、泡茶,还是让我不知所措。先生的烟瘾很大,几乎是一支接一支地抽。先生每吸一支,都没忘了也递给我一支。我渐渐的忘却了拘谨,无拘无束的与先生聊起来。在烟雾弥漫的客厅里,先生把我带到创作《大堰河,我的保姆》的时代。他带着淡淡的微笑回忆起他父母怎样听信算命先生的话而嫌弃他。而当他谈到那个叫大堰河的保姆时,他的目光和声音里包含了那样多的感激和依恋。老诗人对泥土一样朴实的保姆的朴素真挚的感情,使我默然很久。
又过了半个月,我拿着写好的鉴赏文章再次登门求教。先生认真地阅读了拙文后,认为大体还可以,只是有些话说得过了头。我看我的原稿上密密麻麻批 满了字,在那些他认为说过了的地方,他都划上了粗线。他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写文章一是一,二是二,别说过头话,别人为地抬高,也别人为地贬低,要实事求是,做人也是这样。要想成为一个被人民爱戴的诗人,就要说实话,说真话,说自己心里话。”这一席话使我想起了先生的另一首诗《在浪尖上》。诗通篇都是大白话,但由于感情朴素真实,朗诵时一次又一次被暴风雨般的掌声打断。我想起我坐的这张沙发上,坐过文坛泰斗,也坐过我这样的业余作者。我想每个人都会在先生这里感受到诗与真。记得我的朋友——河南省周口地区商水县的农村残疾作者娄自立,曾跟我提起他拜望先生的情景。当他蹲着用双手搬着双脚,一寸一寸蹭进这个客厅时,先生格外热情地接待了他,满足了他的一个又一个要求,为他题字,与他合影。临别时还把自己正在使用的金笔送给他,并执意送他出大门。娄自立说起这些的时候,眼里闪着泪花。先生的确教给我很多。
这次以后,我看先生年高体弱,不便打扰,一直未去看他。1993年金秋十月,我带着40多位残疾作者的共同心愿,又一次走进先生的客厅。第一眼看到先生,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生竟已老成这个样子。他的话明显地少了,精神有些不济。我这次本来想请他为我们选编的残疾人作家诗文集《地平线的呼唤》题词。看先生这样老态龙钟,我张了好几次口都没好意思说。过了一会儿,先生的儿媳傅大姐走了进来。她向我介绍了先生的近况。老诗人自从摔断胳膊之后,尽管打上了钢筋,手还是抖得厉害,写字已经很吃力了,所以不得不放下握了半个多世纪的笔,谢绝了所有的社会活动、交往应酬。我终于不肯放弃这个机会,鼓起勇气向傅大姐转达了残疾人作者对先生的敬仰之情,简单介绍了我手里的诗文集的编选标准和过程,表示希望得到先生的题词。仅仅5个字的题词,加上签名和日期,先生竟写了十多分钟。看着“残月同样美”这5个厚重的字,我久久说不出话来。先生年已老迈,但仍能简练准确地概括出残疾人文学群体与整个文学群体的关系,并形象地表达出来。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