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1936年。何满子六岁,剃个光葫芦头,天灵盖上留着个木梳背儿;一交立夏就光屁股,晒得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连眼珠都比立夏之前乌黑。
奶奶叫东隔壁的望日莲姑姑给何满子做了一条大红兜肚,兜肚上还用五彩细线绣了一大堆花草。人配衣裳马配鞍,何满子穿上这条花红兜肚,一定会在小伙伴们中间出人头地。可是,何满子一天也不穿。
何满子整天在运河滩上野跑,头顶着毒热的阳光,身上再裹起兜肚,一不风凉,二又窝汗,穿不了一天,就得起大半身痱子。再有,全村跟他一般大的小姑娘,谁的兜肚也没有这么花儿草儿的鲜艳,他穿在身上,男不男,女不女,小姑娘们要用手指刮破脸蛋儿,臊得他得找个田鼠窝钻进去;小小子儿们也要敲起锣鼓似的叫他小丫头儿,管叫他一辈子抬不起头。
何满子不穿花红兜肚,奶奶气得咬牙切齿地骂他,手握着擀面杖要梆他,还威吓要三天不给他饭吃。原来,这条兜肚大有讲究。何满子是个娇哥儿,奶奶老是怕阎王爷打发白无常把他勾走;听说阎王爷非常重男轻女,何满子穿上花红兜肚,男扮女妆,阎王爷老眼昏花的看不真切,也就起不了勾魂索命的恶念。
……
一丈青大娘有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种地、撑船、打鱼都是行家。她还会扎针、拔罐子、接生、接骨、看红伤。这个小村大人小孩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她妙手回春;全村三十岁以下的人,都是她那一双粗大的手给接来了人间。
不过,别看一丈青大娘能镇八方,她可管不了何满子。何家世代单传,辈辈一棵苗,何满子的爷爷就是老生儿,他父亲也是在一丈青大娘将近四十岁时才落生的;偏是何满子不同凡响,是他母亲头一胎生下来的贵子。一丈青大娘一听见孙子呱呱坠地的啼声,喜泪如雨,又烧香又上供,又拜佛又许愿。洗三那天,亲手杀了一只羊和三只鸡,摆了个小宴;满月那天,更杀了一口猪和六只鸭,大宴乡亲。她又跑遍沿河几个村落,挨门挨尸乞讨零碎布头儿,给何满子缝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百日那天,给何满子穿上,抱出来见客,博得一片彩声。到一周岁生日,还打造了一个分量不小的包铜镀金长命锁,金光闪闪,差一点把何满子勒断了气。
何满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肺叶子,眼珠子,命根子。这一来,一丈青大娘可就跟儿媳妇发生了尖锐的矛盾。
何满子的奶奶,人人都管她叫一丈青大娘;大高个儿,一双大脚,青铜肤色,嗓门也亮堂,骂起人来,方圆二三十里,敢说找不出能够招架几个回合的敌手。一丈青大娘骂人,就像雨打芭蕉,长短句,四六体,鼓点似的骂一天,一气呵成,也不倒嗓子。她也能打架,动起手来,别看五六十岁了,三五个大小伙子不够她打一锅的。
她家坐落在北运河岸上,门口外就是大河。有一回,一只外江大帆船打门口路过,也正是歇晌时分。一丈青大娘站在篱笆外的伞柳阴下放鸭子,一见几个纤夫赤身露体,只系着一条围腰,裤子卷起来盘在头上,便断喝一声:“站住!”这几个纤夫头顶着火盆子,拉了百八十里路,顶水又逆风,还没有歇脚打尖,个顶个窝着一肚子饿火。一丈青大娘的这一声断喝,他们只当耳旁风。一丈青大娘见他们头也不抬,理也不理,气更大了,又吆喝了一声:“都给我穿上裤子!”有个年轻不知好歹的纤夫,白瞪了一丈青大娘一眼,没好气地说:“一大把岁数儿,什么没见过;不爱看合上眼,掉过脸去!”一丈青大娘火了起来,挽了挽袖口,手腕子上露出两只叮叮当当响的黄铜镯子,一阵风冲下河坡,阻挡在这几个纤夫的面前,手戮着他们的鼻子说:“不能叫你们腌臜了我们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那个不知好歹的年轻纤夫,是个生楞儿,用手一推一丈青大娘,说:“好狗不挡道!”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一丈青大娘勃然大怒,老大一个耳刮子抡圆了扇过去,那个年轻的纤夫就像风吹乍蓬,转了三转,拧了三圈儿,满脸开花,口鼻出血,一头栽倒在滚烫的沙滩上,紧一口慢一口捯气,高一声低一声呻吟。几个纤夫见他们的伙伴挨了打,唿哨而上;只听咯吧一声,一丈青大娘折断了一棵茶碗口粗细的河柳,带着呼呼风声挥舞起来,把这几个纤夫扫下河去,就像正月十五煮元宵,纷纷落水。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饶,站在河边大骂不住声,还不许那几个纤夫爬上岸来;大帆船失去了纤力,掌舵的绽裂了虎口,也驾驭不住,在河上转开了磨。最后,还是船老板请出了摆渡船的柳罐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开小店的花鞋杜四,说和了两三个时辰,一丈青大娘才算开恩放行。
①一丈青大娘骂人,就像雨打芭蕉 , 长短句 , 四六体 , 鼓点似的骂一天,一气呵成 , 也不倒嗓子。
②老大一个耳刮子抡圆了扇过去;那个年轻的纤夫就像风吹乍蓬,转了三转 , 拧了三圈儿 , 满脸开花,口鼻出血,一头栽倒在滚烫的沙滩上,紧一口慢一口捯气 , 高一声低一声呻吟。
但是,这一趟回来,何大学问好像苍老了几岁,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眉头子挽成个鸡蛋大的疙瘩。何满子吱吱喳喳欢迎爷爷,爷爷一点也不欢喜,没有抱他,也没有亲他,捎马子空空荡荡只有两层皮。
何满子对爷爷心怀不满,拿白眼珠儿翻瞪爷爷,闷坐在窗根下,小嘴噘得能挂个油瓶儿。
后来,他听见奶奶跟爷爷吵了起来:
“你一进家就丧门神似的,没一点喜色,要是你嫌弃我们娘儿俩,就留在口外别回来,死外丧也没人去给你收尸!”
“好的,我差一点扔了这把老骨头,你还咒我!”这一回吵架,爷爷却不肯向奶奶低头服软儿,忍气吞声,“日本鬼子把咱们中国大卸八块啦!先在东三省立了个小宣统的满洲国,又在口外立了个德王的蒙疆政府,往后没有殷汝耕的公文护照,不许出口一步。这一趟,蒙疆军把我跟掌柜的扣住,硬说我们是共产党,不过是为了没收那几百匹马。掌柜的在牢房里上吊了,他们看我是个榨不出油水的穷光蛋,白吃他们的狱粮不上算,才把我放了。”
何满子听不大懂,可是他听说过殷汝耕这个名字。去年冬天,一个下大雪的日子,乡下哄传殷汝耕在通州坐了龙庭,另立国号,天怒人怨,大地穿白挂孝。寒假里周檎回来,大骂殷汝耕是儿皇帝,管殷汝耕叫石敬瑭,还给何满子讲了一段五代残唐的故事。
原来爷爷坐了牢,还险些扔了命,何满子心疼起爷爷来了。他正想进屋把爷爷哄得开了心,谁想爷爷竟把满腔怒火发泄到他身上,不但将他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贼扣儿,而且还硬逼他在石板上写一百个字。何满子一看见老秀才留下的这些手迹,就想起老秀才那一张阴沉沉的长脸和斑竹白铜锅的长杆烟袋,心里烦透了。
爷爷喝了一壶酒,四脚八叉躺在北房东屋土炕上,打着呼噜睡大觉,天塌了也惊不醒他;奶奶哭丧着脸,坐在外屋锅台上,拨动着一支牛拐骨捻麻绳,依然怒气不息。
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搭救何满子;但是,何满子望眼欲穿,这颗救命星却迟迟不从东边闪现出来。
疙瘩 | 噘 | 榨 | 周檎 | 葡萄 | 四脚八叉 |
①“望眼欲穿”的含义是什么?
②“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搭救何满子”,你认为是谁呢?猜一猜。
大米饭,小米饭
戴晓军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
父亲哥儿两个。我6岁那年,老叔结婚,父亲被迫搬出去住,连房子都是借的。穷人的天空都是灰白的,带着一丝腐烂的气息。我记忆中蜷缩的炕头,昏暗的油灯……它们在我脑海中深深地扎根。
我的曾祖母那时还在世,分家那会儿,她正赶上身染重病。她的下巴鼓鼓地伸在脸的外边,脖子异样地粗大,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缺碘引起的。她很喜欢我的母亲,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母亲精心地伺候她,家里唯一的营养品是那只老母鸡下的蛋……
母亲后来常说,如果有现在一半的条件,曾祖母就不会去世那么快了。
我喜欢在老母鸡的咯咯声后把还热乎着的鸡蛋捡回来递给母亲,而母亲却总怪我,说小孩子的手没准儿,怕把蛋弄打了。她接鸡蛋的时候总是小心翼冀,像教徒那样虔诚。
细粮在那时是很奢侈的东西。一日三餐都是大柿饼、玉米粥和小米饭。为了曾祖母的病,父亲借来了一升大米。每天早上,母亲蒸一碗白花花的略稠的大米饭,然后一口口给曾祖母喂下。
孝敬的定义就是留给曾祖母好吃的东西,那时的我常这样想。母亲那个时候有一张愁苦的脸,那是在看我大口大口地吃硌牙的玉米粥的时候。
一天有个亲戚来串门。家里并没有因为来了客人而多做一个鸡蛋,父亲只能搓着手叹叹气。那天做的是小米饭,但曾祖母的那碗大米饭依然没变。早上,曾祖母身体不舒服,没有起来吃饭。因为学校离家有一段路程,所以我每天都带饭上学。那天是那个亲戚给我装的饭,装好后,母亲叮嘱了几句,我就背着书包走了。
天气晴朗得可爱。
中午的时候,饥饿席卷了我的身体。饭盒还透着热气。我打开饭盒,一下子愣住了……饭盒里竟然是白花花的大米饭!
我并不晓得那个亲戚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简单的思维使我想不到那么多。这是曾祖母的饭,我不能吃。我也知道,那些大米借得不易。面前的大米饭在我的眼里一点点变大,我的口水不经允许就分泌出许多许多。周围的说话声、打闹声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我悄悄地环视了一下周围……没人注意我,于是我盖上饭盒,站起来擦擦嘴,似乎我已经吃饱了。
整个下午,我在极度饥饿中度过。几次我有打开饭盒的冲动,毕竟那时我是个孩子。老师的话,窗外的阳光,统统变成了那盒大米饭,一遍遍地诱惑、冲击着我,我有些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挨到了放学,我的腿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书包里那盒饭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走进家门的时候,母亲正在烧火,火光映红了母亲的脸。
我走到母亲面前,从书包里拿出那盒饭,递给母亲。那一刻我嘴一撇,要哭。母亲接过饭盒——她感受到了饭盒的分量,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告诉母亲,早上饭装错了,曾祖母的饭,我没有吃。母亲打开饭盒,是一盒动都没动的大米饭。
母亲直直地盯着我,黯然的眼神中有一种沧桑和无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抱紧我,大滴大滴的泪珠滴在我的脖子上。
我任由母亲在我的肩头啜泣。黄昏的阳光斜斜地射进来,整个屋子变成了一种惨淡的红色。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我感觉母亲作为女人的脆弱,感觉到自己终于承受母亲的眼泪了。我用稚嫩的手擦着母亲的眼泪,可不一会儿,我终于也吓得哭了起来。“妈,你别哭,我长大了挣钱养活你……”
我想我那时能说的只有这些。
后来我知道那个亲戚为什么会装错饭了。他以为和别人家一样,好的要留给小孩子吃。
一天放学,我看见很多人在我家,曾祖母去世了。我和大人们一样跪在灵柩前,母亲哭得很伤心。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曾祖母,手里端着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