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到这儿还没完,第二天上午,船快要到北海道了,这回是两口子一起来到财主夫人的舱房。他们一见财主夫人什么也说不出来,竟然痛哭失声。
"怎么啦?"财主夫人赶忙问道。
"实在是太难为情了。"两口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又哭了。问了几次,那男的才哭着说:"本来是不应该这么随便说话的。昨晚上我们两口子本来是商量好的,说得一妥百妥,决不留恋孩子啦,可是,正因为她还小,所以总担心她是不是会这样那样啦,结果是我们两口子一夜没睡。把那么个无知的孩子给人家,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当爹的太冷酷无情。您给的钱我们如数奉还,请把女儿还给我们吧。与其舍掉一个孩子,还不如爹妈儿女一家六口饿死在一起好。"
财主夫人听了这番话,不由得也跟着悲伤起来,她含着眼泪说:"是我不对,老实说,我虽然没有孩子,但你们当爹妈的心我完全理解,而且也羡慕你们。孩子还给你们,钱呢,就算做你们教给我懂得父母之心的酬谢吧。"
那一家六口终于又团聚了。
远去了,母亲放飞的手
从1950年到1959年,我8岁到17岁。家里平时就我和母亲两人。回忆那10年的生活,母亲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对我的哺育,都是非同寻常的。
物质上,母亲极不重视穿着,对我亦然,有得穿就行了;用的,如家具,也十分粗陋。但在吃上,那可就非同小可了,母亲做得一手极地道的四川菜,且不说她能独立做出一桌宴席,令父亲的那些见过大世面的朋友交口称赞,就是她平日停歇时轮番制作的四川腊肠、腊肠肉等,也足以叫邻居们喷喷称奇。有人就对我发出警告:"你将来离开了家,看你怎么吃得惯啊!"但是母亲几乎不给我买糖果之类的零食,偶尔看见我吃果丹皮、关东糖之类的零食,她总是要数落我一顿。母亲坚信,一个人只要吃好三顿正经饭,便可健康长寿,并且那话里话外,似乎还传递着这样的信念;人只有吃"正经饭"才行得正,吃零嘴意味道德开始滑落--当然很多年以后,我才能将所意会的,整理为这样的文句。
母亲在饮食上如此令邻居们吃惊,被一致认为对我的"娇惯"和"溺爱"。跟着还有令邻居们吃惊的事。那就是我家是大院中有名的邮件大户。如果那几十种报刊都是我父亲订的,当然不稀奇,但我父亲其实只订了一份《人民日报》,其余的竞都是为我订的。就有邻居大妈不解地问我母亲:"你怎么那么舍得为儿子花钱啊!你看你,自己穿得这么破旧,家里连套沙发椅也不置!"母亲回答得很坦然:"他喜欢啊!这个爱好,尽着他吧!"
1959年,我被北京师范专科学校录取,勉勉强强地去报了到。我感到"不幸的万幸"是,这所学校就在市内,因此我觉得还可以大体上保持和上高中差不多的生活方式--晚上回家吃饭和睡觉。我满以为,母亲会纵容我"依然如故"地那样生活。但是她却给我准备了铺盖卷和箱子,显示出她丝毫没能有犹豫过。母亲不仅把我"推"到了学校,而且,也不再为我负担那些报刊的订费,我只能充分的利用学校的阅览室和图书馆。
1960年春天,有一个星期六我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发现情况异常,在准备搬家似的……果不其然,父亲奉命调到张家口一所军事院校去任教,母亲也跟着他去。我呢?父亲和母亲都丝毫没能犹豫地认为,我应当留在北京。问题在于:北京的这个家,要不要给留下?如果说屋都留下大多,那么,为什么不至少为我留下一间呢?但父亲却把房全退了,母亲呢,思想感情和父亲完全一致,就是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我应当开始完全独立的生活。父亲迁离北京的那周的星期六下午,我忽然意识到我在北京除了集体宿舍的那张铺位,再没有可以称为家的地方了!我爬上去,躺到那铺位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污渍,没有流泪,却有一种透彻肺腑的痛苦,难以言说,也无人可诉。
1966年春天,我在北京一所中学任教。就在那个春天,我棉被的被套槽朽不堪了,那是母亲将我放飞时,亲手给我缝制的被子。它在为我忠实地服务了几年后,终于到了必须更换的极限。于是我给在张家口的母亲写信要一床被套,这对于我来说是自然到极点的事。母亲很快寄来了一床新被套,但同时我也就接到了母亲的信,她那信上有几句话我觉得极为刺心:"被套也还是问我要,好吧,这一回学雷锋,做好事,给你寄上一床……"睡在换上母亲所寄来的新被套里,我有一种悲凉感:母亲给儿子寄被套,怎么成了"学雷锋,做好事",仿佛是"义务劳动"呢?现在我才憬悟,母亲那是很认真很严肃的话,就是告诉我,既已将我放飞,像换被套这类的事,就应自己设法解决。她是在提醒我,…自己的事要尽量自己独立解决''。
母亲将我放飞以后,我离她那双给过我无数次爱抚的手,是越来越远了,但她所给予我的种种人生启示,竟然直到今天,仍然能从细小处,挖掘出珍贵的宝藏……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