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中国小说,十九以喜剧散场。其能破此习惯者,不能不首数《红楼梦》。说者对于此事,一半归功曹雪芹,一半归功续后四十回之高兰墅,吾以为红楼之得传,初固毋待于后四十回之绩,然真正赚得天下后世儿女一副眼泪者,一大半在后四十回。天下莫不知有曹雪芹,知高兰墅者果有几人。若高氏者可又谓曹氏之功臣矣。
文章而言创作,非难。文章而续人之业,实难。何则?盖续人之作,我有笔墨,不能写我欲说之话,我有思想,不能发我欲说之主张。必以我之心,置人家心腔中,而代为思之书之发挥之,始得无咎。如此续书,能吻合原人之意,已觉不易,况传之后世,赚得天下儿女一副眼泪乎?高所续红楼梦四十回,其写王熙凤,史湘云,甄香菱等人,虽未能合曹雪芹之原意,而宝玉之走,黛玉之死,袭人之嫁,宁国府之被抄,以及惜春一大部分人之下场,皆能与前八十回之草蛇灰线 , 水乳无痕。不但此也,其言语动作,甚至一小习惯,一口头语,亦莫不然。写贾政仍是贾政,写王夫人仍是王夫人,写宝玉等一切人物,仍是宝玉等一切人物,至其一样注重白描,犹余事也。然则其绞脑滴血,对前八十回之诵习揣摸,果至何等程度哉?
冥冥之中,曹是否引高为知己,吾不得而知。若俞仲华之于施耐庵,关汉卿之于王实甫,则真应对高而自愧矣。人生得一知己难,求得为文一知己尤难。吾于曹高之事,不禁长叹焉。
(选自张恨水《文论语丝》)
王熙凤判词: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生此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衰。
香菱判词: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