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哭完之后,往面颊上抹了抹粉,她站在窗前,痴痴地瞅着灰蒙蒙的后院里一只灰白色的猫正行走在灰白色的篱笆上。明天就是圣诞节,她只有一元八角七给吉姆买礼物。她花去好几个月的时间,用了最大的努力一分一分地攒积下来,才得了这样一个结果。一周二十美元实在经不起花,支出大于预算,总是如此。只有一元八角七给吉姆买礼物,她的吉姆啊。她花费了多少幸福的时日筹划着要送他一件可心的礼物,一件精致、珍奇、贵重的礼物——至少应有点儿配得上吉姆所有的东西才成啊。
两扇窗子之间有一面壁镜。也许你见过每周房租八美元的公寓壁镜吧。一个非常瘦小而灵巧的人,细看一连串的竖条影像,可能会对自己的容貌得到一个大致精确的概念。德拉身材苗条,已精通了这门子艺术。
突然,她从窗口旋风般地转过身来,站在壁镜前面。她两眼晶莹透亮,但二十秒钟之内她的面色失去了光彩。她急速地拆散头发,让它完全泼撒开来。
眼下,詹姆斯·迪林厄姆·杨夫妇俩各有一件特别引以自豪的东西。一件是吉姆的金表,是他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他的传家宝;另一件则是德拉的秀发。如果示巴女王住在天井对面的公寓里,只要德拉把头发披散开来,露出窗外晾干,女王的珍珠宝贝肯定会黯然失色;如果地下室堆满金银财宝、所罗门王又是守门人的话,每当吉姆路过那儿,准会摸出金表,好让所罗门王忌妒得吹胡子瞪眼睛。
此时此刻,德拉的秀发泼撒在她的周围,微波起伏,闪耀光芒,有如那褐色瀑布。美发长及膝下,仿佛是一件长袍。接着,她又神经质地赶紧把头发梳好。踌躇了一分钟,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破旧的红地毯上溅落了一两滴眼泪。
她穿上那件褐色的旧外衣,戴上褐色的旧帽子,眼睛里残留着晶莹的泪花,裙子一摆,便飘出房门,下楼来到街上。
她走到一块招牌前停下来,上写着:“索弗罗妮夫人——专营各式头发。”德拉奔上楼梯,气喘吁吁,定了定神。那位夫人身躯肥大,过于苍白,冷若冰霜,同“索弗罗妮”的雅号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你要买我的头发吗?”德拉问。
“我买头发,”夫人说,“揭掉帽子,让我看看发样。”
那褐色的瀑布泼撒了下来。
“二十美元。”夫人一边说,一边内行地抓起头发。
“快给我钱。”德拉说。
呵,接着的两个小时犹如长了翅膀,愉快地飞掠而过。请不用理会这胡诌的比喻。她正在彻底搜寻各家店铺,为吉姆买礼物。
大一圣诞节前的那个周末,我回了家,喝着妈特地给我煨的排骨汤,我心里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向妈妈要这笔钱呢?
爸去世得早,自小我便看惯了妈的操劳,从不曾向她要过额外的花费。可是,这次是不同的,因为朱樱。
常常地,与朱樱徘徊在小径上,不知不觉,走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不知怎么样才可以将时光留住。室友们为我出谋划策,建议我趁热打铁,给朱樱一个浪漫的圣诞夜。中式餐厅嘈杂,气氛差,情调好的地方我又消费不起,最后选定了麦当劳。
可是该怎么向妈开口呢?滚烫的汤哽在我喉间,我反复思量着,室内满满的全是我喝汤的声音。
妈坐我对面,静静地看我,忽然说:“前两天,厂里开了个会,说要下岗一批人。”
我霍地站起,惊恐地盯着妈的脸:“妈,您下岗了?”妈一愣,然后就笑了,笑容里是无限的痛惜与爱怜:“看你吓的。我说要下岗一批人,又不是说我,妈干得好好的呢。”
我松了一口气,想,妈现在心情应该不错,咬咬嘴唇一口气说出来:“妈,下学期要去工厂实习,学校要交200块钱材料费。”
妈“啊一”了一声,有明显的失望意味:“又要交钱……”我不敢看妈的眼睛:“要不然,我跟老师说……”妈已转开了身,拉开了抽屉:“我给你两张100元的,路上拿好。”
妈找了半天,也只找了一张100元,一张50元,其余的都是10元的。她把每一张钱的角都压平,仔细地数了几遍,把钱折了4折,叠成一个小方块,小心地塞进我书包的夹层里,把双层拉链拉好。送我出门的时候还在反复地叮咛:“车上小心,现在小偷多。”我“嗯嗯”地答应着,却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飞奔着,越跑越急,要即刻到来樱的身边。
圣诞节的黄昏,下了雪,将圣诞的气息衬得更繁华鲜明。麦当劳里人山人海,我们等了好久,才有一桌人起身。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抢到座位。朱樱伸手招呼:“小姐,清一下台子。”
一位女服务员疾步走过来,远远地,只见她略显单薄的身影,走路时上身稍稍地前倾,竟是十分熟悉。她走到我们面前,我在顷刻间呆住了:妈!
怎么会是妈?她现在,她现在应该在上班呀。
陡然地,我记得在厨房幽暗的灯光下妈黯然的脸色,难道,难道妈在骗我?妈,下岗了?
妈也在同时看见了我,刹那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死死地、用力地盯着我。我看见惊骇、怀疑、失望、痛楚,仿佛巨浪滔天,从妈的眼中无穷无尽地涌出。她的身体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然而,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去,利索地开始清理桌子上的残杯剩盘。我想喊她“妈”,可是也许是因为震惊,也许因为周围喧闹的人流,也许只是因为朱樱,我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她再也没有看我一眼,径直到邻台清理。把废物倒入垃圾桶里时,她停一停,伸手印一印额头。当她再一次从我身边走过时,我看见,在她的手臂上,那烙痕一样清晰的,分明是一道长长的泪痕……
哦,那个周末的晚上,是不是,妈本来是准备告诉我她下岗的消息?是什么让她改了口,是不忍见我那一刻的紧张与焦灼吗?我紧紧地握着袋中的纸币,第一次知道了钱的分量。
许多成长岁月中我记得的事,像旋风一样涌上来又翻下去,我竟不能止住自己的泪。泪光里我看见朱樱,她娟秀的眉眼,精荚的黑皮衣衬出她的玲珑腰身,忽然知道:对于我来说,爱情是太奢侈的游戏……
大二开学的时候,我把一叠钱放在妈的面前,说:“有我的奖学金,也有我当家教、打工的钱。妈,下个学期的学费我自己付,您以后不要那么辛苦了。”
妈久久地看着那些钱,双手突然蒙住了脸。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