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进发迹(节选)
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众人都慌了,只道一时中了邪。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阴气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邪。”金有余道:“贤东!我扶著他,你且到做工的那里借口开水灌他一灌。”行主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著,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众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来。周进看看号板,又是一头撞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也劝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曾死了人,为甚么号啕痛哭?”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著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滚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在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
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见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只因这一句话道著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父既是斯文人,为甚么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官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
那客人道:“监生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生进场?进场中了,也不枉了今日这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那里有一笔钱子?”此时周进哭的住了。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著我这几个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官,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又吃了几碗茶。周进不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余包办。周进又谢了众人和金有余,行主人替周进准备一席酒,请了众位。金有余将著银子,上了藩库,讨出库收来。正值宗师来省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觉喜出望外。
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里。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放榜那日,果然中了。众人个个喜欢,一齐回到汶上县拜见父母、学师。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认识的,也来相认。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三甲,授了部属。
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到广州上了任。
(选自《儒林外史》第三回,有删节)
①进贡院自杀→②→③众客人捐考→④→⑤众乡人拜会→⑥→⑦
范母过世
选自《儒林外史》
①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环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
②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早点后,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着银丝鬏髻——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着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裙,督率着家人、媳妇、丫环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环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个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人事。
③家人、媳妇和丫环、娘子都慌了,快请老爷进来。范举人三步作一步走来看时,连叫母亲不应,忙将老太太抬放床上,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老太太这病是中了脏,不可治了。”连请了几个医生,都是如此说,范举人越发慌了。夫妻两个守着哭泣,一面制备后事。挨到黄昏时分,老太太奄奄一息,归天去了。合家忙了一夜。
④次日,请将阴阳徐先生来写了七单,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该请僧人追荐。大门上挂了白布球,新贴的厅联都用白纸糊了。合城绅衿(即“缙绅”,指有社会地位的人)都来吊唁。请了同案的魏好古,穿着衣巾,在前厅陪客。胡老爹上不得台盘,只好在厨房里或女儿房里,帮着量白布,秤肉,乱窜。
⑤到得二七过了,范举人念旧,拿了几两银子,交与胡屠户,托他仍旧到集庵里请平日相与的和尚做揽头,请大寺八众僧人来念经,拜“梁皇忏”,放焰口,追荐老太太生天。屠户拿着银子,一直走到集上庵里滕和尚家,恰好大寺里僧官慧敏也在那里坐着。僧官因有田在左近,所以常在这庵里起坐。滕和尚请屠户坐下,言及:“前日新中的范老爷得病在小庵里,那日贫僧不在家,不曾候得,多亏门口卖药的陈先生烧了些茶水,替我做个主人。”胡屠户道:“正是,我也多谢他的膏药。今日不在这里?”滕和尚道:“今日不曾来。”又问道:“范老爷那病随即就好了,却不想叉有老太太这一变。胡老爹这几十天想总是在那里忙,不见来集上做生意。”胡屠户道:“可不是么?自从亲家母不幸去世,合城乡绅,那一个不到他家来?就是我主顾张老爷、周老爷在那里司宾,大长日子,坐着无聊,只拉着我说闲梦,陪着吃酒吃饭。见了客来,又要打躬作揖,累个不了。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耐烦作这些事。欲待躲着些,难道是怕小婿怪?惹绅衿老爷们看烦了,说道:‘要至亲做甚么呢?’”说罢,又如此这般把请僧人做斋的话说了。和尚听了,屁滚尿流,慌忙烧茶、下面。就在胡老爹面前转托僧官去约僧众,并备香烛、纸马、写疏等事。胡屠户吃过面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