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门口蜷伏着一只很可怜的小猫,毛色是花白的,但并不好看,又很瘦。它伏着不去。我们如不取来留养,至少也要为冬寒与饥饿所杀。张妈把它拾了进来,每天给它饭吃。但大家都不喜欢它,它不活泼,也不像别的小猫之喜欢玩游,好像是具着天生的忧郁性似的,连三妹那样爱猫的,对于它,也不加注意。如此地,过了几个月,它在我家仍是一只若有若无的动物。它渐渐地肥胖了,但仍不活泼。大家在廊前晒太阳闲谈着时,它也常来蜷伏在母亲或三妹的足下。三妹有时也逗着它玩,但并没有像对前几只小猫那样感兴趣。有一天,它因夜里冷,钻到火炉底下去,毛被烧脱好几块,更觉得难看了。
春天来了,它成了一只壮猫了,却仍不改它的忧郁性,也不去捉鼠,终日懒惰地伏着,吃得胖胖的。
……
一天,我下楼时,听见张妈在叫道:“鸟死了一只,一条腿被咬去了,笼板上都是血。是什么东西把它咬死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只鸟是死了,羽毛松散着,好像曾与它的敌人挣扎了许久。
我很愤怒,叫道:“一定是猫,一定是猫!”于是立刻便去找它。
……
它躺在露台板上晒太阳,态度很安详,嘴里好像还在吃着什么。我想,它一定是在吃着这可怜的鸟的腿了,一时怒气冲天,拿起楼门旁倚着的一根木棒,追过去打了一下。它很悲楚地叫了一声“咪呜”,便逃到屋瓦上了。
我心里还愤愤的,以为惩戒得还没有快意。
隔了几天,李妈在楼下叫道:“猫,猫!又来吃鸟了!”同时我看见一只黑猫飞快地逃过露台,嘴里衔着一只黄鸟。我开始觉得我是错了!
我心里十分地难过,真的,我的良心受伤了,我没有判断明白,便妄下断语,冤枉了一只不能说话辩诉的动物。想到它的无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针,刺我良心的针!
我很想补救我的过失,但它是不能说话的,我将怎样地对它表白我的误解呢?
两个月后,我们的猫忽然死在邻家的屋脊上,我对于它的亡失,比以前的两只猫的亡失,更难过得多。
我永无改正我的过失的机会了!
自此,我家永不养猫。
狗·猫·鼠
舒婷
儿子放学路上,遇一长毛异种狗,挑逗不休,那狗烦了,朝我儿子的小腿噙了噙。虽然只是一道浅浅的血痕,也只好连夜带他过海去防疫站注射疫苗。行程真是漫长。暑假带儿子出外旅行,一路用冰桶镇着那疫苗。天气大热,逢雪糕冰棒就买,自然也有接济不上的时候。疫苗是如期注射完毕,心里却担心其中是否有几针失,每每想及就恐惧不安。
养狗不得,退而求猫,公公婆婆断然反对。我和儿子统一战线,只占少数票,因为丈夫生于斯长于斯,虽貌似中立实际已倒戈相向。
夜里失眠,听邻家荒园脚步杂沓,低吼连连长哭阵阵问杂几声凄啼几声尖叫,好像猫的家族在开什么作品讨论会。翌晨我去买早点,见从邻墙缺口处瑟瑟缩缩爬出四只小猫,就像初冬那一抹稀薄的晨曦。
我返身上楼,唤醒酣睡的儿子。找出一草篮,垫上软布,将小猫放进去。告诫儿子,若其母来叼,儿子务必躲进家门,让它们合家团圆。
儿子只是可怜巴巴望着,拒不回答。待我回来,是儿子在破墙边呜咽作猫声。说是小猫一直叫妈妈,儿子再三无奈,只好代他的新朋友找母亲。
或是猫娘知违反了计划生育,再无踪迹。我们名正言顺收养了弃婴。一只弱者,下午就死了。一黑送我哥的小女孩,当天就被我嫂子扔进垃圾车。一白送我妹妹的小儿子,下落不明,问那男孩,说妈妈送人了。
儿子留一只活泼可爱的小公猫。原先儿子吃饭,极为艰难,家中诸人每天都有标新立异之法,简直可以申请哺儿专利。现在儿子每顿饭前,必到猫居,自觉把小嘴张得圆圆,示范给猫看。那猫也把嘴张得大大,我用牛奶喂它,小猫和儿子一起吃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小猫爬出草窝,来舔儿子粉嫩的脚指头。儿子咯咯地笑着,和猫玩得不亦乐乎。儿子上幼儿园,猫不甘寂寞,滚来滚去缠着每一个人的脚跟,悲剧因此发生。不到一星期,小猫的腰椎被不慎踩伤,再不能动弹。在儿子严厉的审判下,竞无人敢承认是凶犯。他只好把猫抱回窝里,猫却再不喝牛奶,只叫着。
我蹲在猫窝前束手无策。儿子上幼儿园前来道别,对猫信誓旦旦:“小咪,快好起来呀,我留巧克力给你。”我却默祷:“猫啊,你若真这么疼痛,不如去了吧。”猫那样看着我,嘤嘤诉说着什么,两只琥珀色的眼睛里,孤独、忧伤、对生存的渴望和恐惧一览无余,令我刻骨铭心。一只不足月的小猫何以能如此体悟生命的全部含义呢?
次日清晨起来,连猫窝也不见。丈夫说,猫死了。
许久,儿子不再吵着养猫。养蜗牛,我二话没说把透明的糖果盒出让、,养蚕,是我夜间冒大雨执手电到园子里采桑叶。现在家中养五头呆鱼,是那种普通金鱼,从不搔首弄姿,只在鱼缸里沉思默想,养了两年未见长大。还养一只笨鸟。原先还养过一只善鸣的黄鹂,引得许多人探头探脑,不久便被千方百计盗走。现在这只鸟安全可靠也不扰人,儿子拉小提琴时,它偶尔啾啾出声以示高深。最后一只是懒龟,养在洗濯池里,背上竞长青苔,可见入定之功力,不亚闹市高僧。
丈夫下班,说最新潮的儿童玩具是熊鼠。形容熊鼠如何笨拙可爱,如何随遇而安,吃什么都是欢天喜地,且极便宜,每只二十元。我和儿子每听一句都“哇”地长呼一声。托了在厦门的好些朋友,久觅未得。儿子没了耐心,仗其写字能力略有长进,在我床头贴一大字报抗议:熊鼠啊,你在哪里?
星期日,丈夫率我与儿子浩浩荡荡到厦门花鸟市场接驾。一家家商店都答熊鼠已卖完,下一胎至少等三个月,只余一只只特别编制的铁丝笼空空如也。但在一只窄小仅足容身的铁丝笼里,因了一只美丽的大松鼠,眼睛机智灵活,尾巴蓬松高贵。儿子被勾了魂,我悄悄问价,答:八百元。赶紧把打开的小钱包咔地合上,拉起儿子就走。儿子左脚与右脚打绊,我也跟着频频回眸。只见那松鼠在铁笼里无休无止地翻跟斗,大尾巴张开,那样轻捷那样不顾一切几近凄凉,仿佛一种竭尽全力的告别仪式。
从此对铁笼之物绝念。
丈夫属鼠,儿子属狗,十二生肖无猫。我伴一大鼠一小狗过日子,勉强足矣。
(有删改)
儿子左脚与右脚打绊,我也跟着频频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