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题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避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着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瓷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夏夜
夏夜静谧,只有月光经过树梢来到大地的脚步声。
轻轻地,像一个女子走在出嫁的路上,羞涩地让这个世界只剩下她的心跳和呼吸。由槐树、院落、柴垛、田野构成的村庄,此刻如同一个蹲在墙角下冥思的老人,一声不吭地沉默着。或许是在回忆人生路上曾经的风风雨雨,或许是在遐思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夜晚,像一条无形的路似的,最终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
而无边的黑暗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就退去了,月光成了今夜唯一的客人。她随手携带的礼物,除了一个夜晚的安谧、平安、祥和之外,就是星星点点的声音。事实上,在这样的夜晚,所有的声音都是安静的。比如说,在月光温柔的怀里,远处小溪流淌的声音,一片蛙声,还有河边浣衣女子的歌谣声。它们在本质上都是安宁的一个微小分子。
隐隐地,从谁家的院子里传来了狗吠。“汪汪”两声,仿佛一个粗鲁的莽汉突然插进来一句话,让你感到意外和惊奇,但又能让你真切地感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声音的存在。
我们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轻风像一壶老酒,把门前的几棵柳树灌得有点儿微醉,细小的枝叶摆来摆去,像迈着小醉的步子走在回家路上的旅人。父亲就在这个时候才显出他内心深处慈祥的一面,用宽手巴掌在我的头上摸来摸去,并给我讲着小故事。我听着听着,往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又是新的一天。而母亲总是不时地从家中的洋芋窖里拿出一个大大的西瓜,切开,把最大最红的一块给我。之后,她就坐在黄昏时早就铺开在院子里的一块凉席上,借着月色,一针一线地纳着布鞋。偶尔,她也唱起儿歌。我从来都不知道,母亲的声音竟然是如此的美!多年之后,母亲唱的儿歌仍能感动我,让我在这样一个声音混杂的年代里能够分辨出什么才是真正的音乐。
长大一些,我就不是那么听话了。我总是在暮色四合、月光如水的时候出门,因为有很多伙伴在外面等着我。我们一起跑到村边的柴垛前,玩起了只属于我们自己的游戏,比如跑电、斗鸡、捉迷藏……
再后来,我对于夏夜的星空充满了无限的眷恋和敬畏。星空给我的,不只是辽阔、干净,更多的则是一种心灵的开阔。康德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最能深深的震撼我们的心灵,一种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一种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我相信这句话,因为每当我一个人注视着星空的时候,我的心中总是受到一种有力的震撼。什么是和平,什么又是爱,它们不是在高远的天空给了我答案吗?我也就由此而不由自主地憎恨起闪电和暴雨。
世界是和平的,人间原来也是安静的,无数的夏夜就是和平安静的一部分,那辽阔天际上布满的星子像神写下的文字,逼迫着你用一生的长度去慢慢地阅读和体味。而我们人类来到这个世上,其实也只是沉默世界中极其微小的一分子。我们默默地来了,又默默地走了,悄无声息,像一个又一个夏夜,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但当你在将来的某一天偶尔回头一望的时候,就会发现,无数的夏夜不正是你不经意时所亲历的一句很美很纯的诗吗?
春季的雨: 夏季的雨:
秋季的雨: 冬季的雨:
我眼中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