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韵”
金开诚
“韵”最初的含义大约是指声调的和谐。蔡邕《琴赋》中的“繁弦既抑,雅韵乃扬”,陆机《演连珠》中的“赴曲之音,洪细入韵”,用的便是这个意思。
声调的和谐经过人的“通感”首先向两个方面蔓延生发。一个方面是指人的神情、气派、风度上的和谐得体,这一般被称为神韵、风韵。但神情、气派、风度这几个词,一般说来是中性的,无褒贬之意。而神韵、风韵一般指神情、气派、风度中已经含有了某种和谐之美。另一个方面是在文学艺术中蔓延,这一般被称为气韵。如南齐谢赫在《古画品录·序》中将“气韵生动”列为“绘画六法”之首。
不过,以上所谓的形容人的和谐用神韵、风韵,形容文学艺术的和谐用“气韵”,只是就一般而言,实际上两者混用的情况也并不罕见。
“韵”的含义既已蔓延到形容人与艺术,就势必还要扩散到各种事情上去。“风流韵事”即其显例,而其事则必须和谐才能称为“韵”。如东晋永和九年,王羲之等人在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就是风流韵事,有“墨皇”《兰亭集序》为证。倘若这帮人喝醉了酒争吵起来,乃至大打出手,那就既不“风流”也非“韵事”了。唐代元稹写传奇小说《会真记》,写的不算“风流韵事”,因为“始乱终弃”这件事并不和谐。等到《会真记》演变成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时,作品所写的就是风流韵事了。因为那事情虽有波折,终趋和谐。和谐之美是“韵”的核心含义,这是不能有太大变化的。
“韵”虽以和谐为核心,但这和谐却还有两个重要的特征。
第一个特征从谢赫所强调的“气韵生动”就可以看出,和谐还须是动态的,具有外在的或内在的生动性。比如说时装店里使用的木制模型,套上时装不能说它不和谐,但却没有气韵;而活的时装模特儿的表演却变静态为动态,具有外在的生动性,那就或多或少有些气韵了。犹如断臂的维纳斯雕像之类,那是不穿时装也有气韵的,因为它具有内在的生动性。”韵“所指的和谐要结合生动这个特征是势所必然的,因为它首先出于声调,而声调则是流动变化的;蔓延到人,则人的神情、气派、风度也只有在活动中才能表现得充分;又蔓延到文学艺术,自然更要求生动传神。静态的书法、绘画尚且要求只有形象生动,才谈得上气韵,更何况动态的电影与电视剧等。一部电影或电视剧倘若毫无气韵,那便是劣作。
第二个特征是“韵”的和谐还要使人玩味不尽,所以又生发了“韵味”这个词。在京剧行家看来,唱得有没有韵味,乃是最为重要的评价标准。照理说,一个演员唱戏,只要音色不怪异,又不荒腔走板,自然已达到和谐有“韵”的标准;但,事实上“韵”之外还要再加上“味”,就是说这种和谐还必须能引发审美中的联想与想象,这样才会有使人玩味不尽的魅力。只有有了“味”,才能使“韵”这个审美标准更加富有中国特色。因为“韵”所指的和谐已经是传统的中庸思想的一种表现了;如果再加上“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味”,那就又涉及有无相生、虚实相成的阴阳统一了。
总之,对“韵”的追求,不但深深扎根于传统文化,而且也为传统文化宝库带来了相当客观的创造性成果。有关“韵”的创作经验和思想经验是很值得借鉴的,它能使中国人的生活与创作多一点风姿韵致,少一点不文明。
(选自《艺术欣赏之旅》,有删改)
首先我们似乎应该研究一下,古代的诗人们都在什么场合才用“木”字呢?也就是说都在什么场合“木”字才恰好能构成精妙的诗歌语言?事实上他们并不是随处都用的,要是那样,就成了“万应锭”了。而且屈原开始把它准确地用在一个秋风叶落的季节之中,此后的诗人们无论谢庄、陆厥、柳恽、王褒、沈佺期、杜甫、黄庭坚,都以此在秋天的情景中取得鲜明的形象,这就不是偶然的了。例如吴均的《答柳恽》说:“秋月照层岭,寒风扫高木。”这里用“高树”是不是可以呢?当然也可以;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就说:“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这也是千古名句,可是这里的“高树多悲风”却没有落叶的形象,而“寒风扫高木”则显然是落叶的景况了。前者正要借满树叶子的吹动,表达出像海潮一般深厚的不平,这里叶子越多,感情才越饱满;而后者却是一个叶子越来越少的局面,所谓“扫高木”者岂不正是“落木千山”的空阔吗?然则“高树”则饱满,“高木”则空阔;这就是“木”与“树”相同而又不同的地方。“木”在这里要比“树”更显得单纯,所谓“枯桑知天风”这样的树,似乎才更近于“木”,它仿佛本身就含有一个落叶的因素,这正是“木”的第一个艺术特征。
要说明“木”它何以会场这个特征,就不能不触及诗歌语言中暗示性的问题,这暗示性仿佛是概念的影子,常常躲在概念的背后,我们不留心就不会察觉它的存在。敏感而有修养的诗人们正在于能认识语言形象中一切潜在的力量,把这些潜在的力量与概念中的意义交织组合起来,于是成为丰富多彩一言难尽的言说。它在不知不觉之中影响着我们,它之富于感染性启发性者在此,它之不落于言筌者也在此。而“木”作为“树”的概念的同时,却正是具有着一般“木头”“木料”“木板”等的影子,这潜在的形象常常影响着我们会更多地想起了树干,而很少会想到了叶子,因为叶子原不是属于木质的,“叶”因此常被排斥到“木”的疏朗的形象以外去,这排斥也就是为什么会暗示着落叶的缘故。而“树”呢?它是具有繁茂的枝叶的,它与“叶”都带有密密层层浓阴的联想。所谓“午阴嘉树清圆”(周邦彦《满庭芳》),这里如果改用木字就缺少了“午阴”更为真实的形象。然则“树”与“叶”的形象之间不但不排斥,而且是十分一致的;也正因为它们之间太多的一致,“树叶”也就不会比一个单独的“叶”字多带来一些什么,在习于用单词的古典诗歌中,因此也就从来很少见“树叶”这个词汇了。至于“木叶”呢,则全然不同。这里又还需要说到“木”要形象上的2的个艺术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