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节选)
海明威
他们航行得很好,老人把手浸在盐水里,努力保持头脑清醒。积云堆聚得很高,上空还有相当多的卷云,因此老人看出这风将刮上整整一夜。老人时常对鱼望望,好确定真有这么回事。这时候是第一条鲨鱼来袭击它的前一个钟点。
这条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当那一大片暗红的血朝一英里深的海里下沉并扩散的时候,它从水底深处上来了。它窜上来得那么快,全然不顾一切,竟然冲破了蓝色的水面,来到了阳光里。跟着它又掉回海里,嗅到了血腥气的踪迹,就顺着小船和那鱼所走的路线游去。
有时候它迷失了那气味。但是它总会重新嗅到,或者就嗅到那么一点儿,它就飞快地使劲跟上。它是条很大的灰鲭鲨,生就一副好体格,能游得跟海里最快的鱼一般快,周身的一切都很美,除了它的上下颚。它的背部和剑鱼的一般蓝,肚子是银色的,鱼皮光滑而漂亮。它长得和剑鱼一般,除了它那张正紧闭着的大嘴,它眼下就在水面下迅速地游着,高耸的脊鳍像刀子般划破水面,一点也不抖动。在这紧闭着的双唇里面,八排牙齿全都朝里倾斜着。它们和大多数鲨鱼的不同,不是一般的金字塔形的。它们像爪子般蜷曲起来的人的手指。它们几乎跟这老人的手指一般长,两边都有刀片般锋利的切口。这种鱼生就拿海里所有的鱼当食料,它们游得那么快,那么壮健,武器齐备,以致所向无敌。它闻到了这新鲜的血腥气,此刻正加快了速度,蓝色的脊鳍划破了水面。
老人看见它在游来,看出这是条毫无畏惧而坚决为所欲为的鲨鱼。他准备好了鱼叉,系紧了绳子,一面注视着鲨鱼向前游来。绳子短了,缺了他割下用来绑鱼的那一截。
老人此刻头脑清醒,正常,充满了决心,但并不抱着多少希望。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他注视着正在遇近的鲨鱼,抽空朝那条大鱼望上一眼。这简直等于是一场梦,他想。我没法阻止它来袭击我,但是也许我能弄死它。剑齿鲨①,他想,你它妈交上坏运啦。
鲨鱼飞速地逼近船梢,它袭击那鱼的时候,老人看见它张开了嘴,看见它那双奇异的眼睛,它咬住鱼尾巴上面一点儿的地方,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地响。鲨鱼的头露出在水面上,背部正在出水,老人听见那条大鱼的皮肉被撕裂的声音,这时候,他把鱼叉猛地向下扎进鲨鱼的脑袋,正刺进两眼之间那条线和从鼻子直通脑后那条线的交点上。这两条线实在是并不存在的。只有那沉重、尖锐的蓝色脑袋,两只大眼睛和那嘎吱作响、吞噬一切的突出的两颚。可是那儿正是脑子的所在,老人直朝它扎去。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用糊着鲜血的双手,把一支好鱼叉向它扎去。他这一刺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却带着十足的决心和恶狠狠的劲头。
鲨鱼翻了个身,老人看出它眼睛里已经没有生气了,跟着它又翻了个身,自行缠上了两道绳子。老人知道这鲨鱼快死了,但它还是不肯认输。它这时肚皮朝上,尾巴扑打着,两颚嘎哇作响,像一条快艇似的破浪前进。它的尾巴把水拍打得泛出白色,四分之三的身体露出在水面上,这时绳子给绷紧了,抖了一下,啪地断了。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片刻,老人紧盯着它。然后它慢慢地沉下去了。
“它吃掉了约莫四十磅肉,”老人说出声来。它把我的鱼叉也带走了,还有那么许多绳子,他想,而且现在我这条鱼又在淌血,其他鲨鱼也会来的。
他不忍心再朝这死鱼看上一眼,因为它已经被咬得残缺不全了。鱼挨到袭击的时候,他感到就象自己挨到袭击一样。
光景太好了,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但愿这是一场梦,我根本没有钓到这条鱼,正独自躺在床上铺的旧报纸上。
可是我杀死了这条袭击我的鱼的鲨鱼,他想。而它是我见到过的最大的剑齿鲨。天知道,我见过一些大的。
“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不过我很痛心,把这鱼给杀了,他想。现在倒霉的时刻要来了,可我连鱼鱼叉也没有。这条剑齿鲨是残忍、能干、强壮而聪明的。但是我比它更聪明。也许并不,他想。也许我仅仅是武器比它强。
“别想啦,老家伙,”他说出声来。“顺着这航线行驶,事到临头再对付吧。”但是我一定要想,他想。因为我只剩下这个了。这个,还有棒球。不知道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可会喜欢我那样击中它的脑子?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他想。任何人都做得到。但是,你可以为,我这双受伤的手跟骨刺一样是个很大的不利条件?我没法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没出过毛病,除了有一次在游水时踩着了一条海鳐鱼、被它扎了一下,小腿麻痹了,痛得真受不了。
“想点开心的事儿吧,老家伙,”他说。“每过一分钟、你就离家近一步。丢了四十磅鱼肉,你航行起来更轻快了。”他很清楚,等他驶进了海流的中部,会发生什么事。可是眼下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有办法,”他说出声来。“我可以把刀子绑在一支桨的把子上。”
于是他胳肢窝里挟着舵柄,一只脚踩住了帆脚索,就这样办了。
“行了,”他说。“我照旧是个老头儿。不过我不是没有武器的了。”
这时风刮得强劲些了,他顺利地航行着。他只顾盯着鱼的上半身,恢复了一点儿希望。
不抱希望才蠢哪,他想。再说,我认为这是一桩罪过。别想罪过了,他想。麻烦已经够多了,还想什么罪过。何况我根本不懂这个。
(摘自《经典短篇小说》,有删改)
注:①剑齿鲨:当地人对灰鲭鲨的俗称。
老人与海(节选)
海明威
早上,孩子朝门内张望,他正熟睡着。风刮得正猛,那些漂网渔船不会出海了,所以孩子睡了个懒觉,跟每天早上一样,起身后就到老人的窝棚来。孩子看见老人在喘气,跟着看见老人的那双手,就哭起来了。他悄没声儿地走出来,去拿点咖啡,一路上边走边哭。
许多渔夫围着那条小船,看着绑在船旁的东西,有一名渔夫卷起了裤腿站在水里,用一根钓索在量那死鱼的残骸。
孩子并不走下岸去。他刚才去过了,其中有个渔夫正在替他看管这条小船。
“他怎么啦?”一名渔夫大声叫道。
“在睡觉,”孩子喊着说。他不在乎人家看见他在哭。“谁都别去打扰他。”
“它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长,”那量鱼的渔夫叫道。
“我相信,”孩子说。
他走进露台饭店,去要一罐咖啡。
“要烫,多加些牛奶和糖在里头。”
“还要什么?”
“不要了。过后我再看他想吃些什么。”
“多大的鱼呀,”饭店老板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鱼。你昨天捉到的那两条也满不错。”
“我的鱼,见鬼去,”孩子说,又哭起来了。
“你想喝点什么吗?”老板问。
“不要,”孩子说。“叫他们别去打扰圣地亚哥。我就回来。”
“跟他说我多么难过。”
“谢谢,”孩子说。
孩子拿着那罐热咖啡直走到老人的窝棚,在他身边坐下,等他醒来。有一回眼看他快醒过来了。可是他又沉睡过去,孩子就跨过大路去借些木柴来热咖啡。
老人终于醒了。
“别坐起来,”孩子说。“把这个喝了。”他倒了些咖啡在一只玻璃杯里。
老人把它接过去喝了。
“它们把我打败了,马诺林,”他说。“它们确实把我打败了。”
“它没有打败你。那条鱼可没有。”
“对。没错的。是后来才吃败仗的。”
“佩德里科在看守小船和打鱼的家什。你打算把那鱼头怎么着?”
“让佩德里科把它切碎了,放在捕鱼机里使用。”
“那张长嘴呢?”
“你要你就拿去。”
“我要,”孩子说。"现在我们得来商量一下别的事情。”
“他们来找过我吗?”
“当然啦。派出了海岸警卫队和飞机。”
“海洋非常大,小船很小,不容易看见,”老人说。他感到多么愉快,可以对一个人说话,不再只是自言自语,对着海说话了。“我很想念你,”他说。“你们捉到了什么?”
“头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
“好极了。”
“现在我们又可以一起钓鱼了。”
“不。我运气不好。我再不会交好运了。”
“去它的好运,”孩子说。“我会带来好运的。”
“你家里人会怎么说呢?”
“我不在乎。我昨天逮住了两条。不过我们现在要一起钓鱼,因为我还有好多东西需要学。”
“我们得弄一支能扎死鱼的好长矛,经常放在船上。你可以用一辆旧福特牌汽车上的钢板做矛头。我们可以拿到瓜纳巴科亚去磨。应该把它磨得很锋利,不要回火锻造,免得它会断裂。我的刀子断了。”
“我去弄把刀子来,把钢板也磨磨快。这大风要刮多少天?”
“也许三天。也许还不止。”
“我要把什么都安排好,”孩子说。“你把你的手养好,老大爷。”
“我知道怎样保养它们的。夜里,我吐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感到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把这个也养养好,”孩子说。“躺下吧,老大爷,我去给你拿干净衬衫来。还带点吃的来。”
“我不在这儿的时候的报纸,你也随便带一份来,”老人说。
“你得赶快好起来,因为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学,你可以把什么都教给我。你吃了多少苦?”
“可不少啊,”老人说。
“我去把吃的东西和报纸拿来,”孩子说。“好好休息吧,老大爷。我到药房去给你的手弄点药来。”
“别忘了跟佩德里科说那鱼头给他了。”
“不会。我记得。”
孩子出了门,顺着那磨损的珊瑚石路走去,他又在哭了。
那天下午,露台饭店来了一群旅游者,有个女人朝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见在一些空啤酒罐和死梭子鱼之间,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一端有条巨大的尾巴,当东风在港外不断地掀起大浪的时候,这尾巴随着潮水晃来晃去。
“那是什么?”她问一名侍者,指着那条大鱼的长长的脊骨,它如今仅仅是垃圾,只等潮水来把它带走了。
“Tiburon,”侍者说,“Eshark。”他打算解释这事情的经过。
“我不知道鲨鱼有这样漂亮的尾巴,形状这样美观。”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伴说。
在大路另一头老人的窝棚里,他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
《老人与海》(节选)
(美)海明威
“他怎么啦?”一名渔夫大声叫道。
“在睡觉。”孩子喊着说。他不在乎人家看见他在哭。“谁都别去打扰他。”
“它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长。”那量鱼的渔夫叫道。
“我相信。”孩子说。
他走进露台饭店,去要一罐咖啡。
“要烫,多加些牛奶和糖在里头。”
“还要什么?”
“不要了。过后我再看他想吃些什么。”
“多大的鱼呀,”饭店老板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鱼。你昨天捉到的那两条也满不错。”
“我的鱼,见鬼去。”孩子说着又哭了起来。
“你想喝点什么吗?”老板问。
“不要,”孩子说,“叫他们别去打扰圣地亚哥,我就回来。”
“跟他说我多么难过。”
“谢谢。”孩子说。
孩子拿着那罐热咖啡直走到老人的窝棚,在他身边坐下,等他醒来。有一回眼看他快醒过来了。可是他又沉睡过去,孩子就跨过大路去借些木柴来热咖啡。
老人终于醒了。
“别坐起来,”孩子说。“把这个喝了。”他倒了些咖啡在一只玻璃杯里。
老人把它接过去喝了。
“它们把我打败了,马诺林,”他说,“它们确实把我打败了。”
“它没有打败你。那条鱼可没有。”
“对,真个的。是后来才吃败仗的。”
“佩德里科在看守小船和打鱼的家什。你打算把那鱼头怎么着?”
“让佩德里科把它切碎了,放在捕鱼机里使用。”
“那张长嘴呢?”
“你要你就拿去。”
“我要,”孩子说。“现在我们得来商量一下别的事情。”
“他们来找过我吗?”
“当然啦。派出了海岸警卫队和飞机。”
“海洋非常大,小船很小,不容易看见。”老人说。他感到多么愉快,可以对一个人说话,不再只是自言自语,对着海说话了。“我很想念你,”他说。“你们捉到了什么?”
“头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
“好极了。”
“现在我们又可以一起钓鱼了。”
“不。我运气不好。我再不会交好运了。”
“去它的好运,”孩子说。“我会带来好运的。”
“你家里人会怎么说呢?”
“我不在乎。我昨天逮住了两条。不过我们现在要一起钓鱼,因为我还有好多东西需要学。”
“我们得弄一支能扎死鱼的好长矛,经常放在船上。你可以用一辆旧福特牌汽车上的钢板做矛头。我们可以拿到瓜纳巴科亚(位于哈瓦那东约五英里处,为哈瓦那的郊区,有海滨浴场。)去磨。应该把它磨得很锋利,不要回火锻造,免得它会断裂。我的刀子断了。”
“我去弄把刀子来,把钢板也磨磨快。这大风要刮多少天?”
“也许三天,也许还不止。”
“我要把什么都安排好,”孩子说,“你把你的手养好,老大爷。”
“我知道怎样保养它们的。夜里,我吐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感到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把这个也养养好,”孩子说,“躺下吧,老大爷,我去给你拿干净衬衫来。还带点吃的来。”
“我不在这儿的时候的报纸,你也随便带一份来,”老人说。
“你得赶快好起来,因为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学,你可以把什么都教给我。你吃了多少苦?”
“可不少啊,”老人说。
“我去把吃的东西和报纸拿来,”孩子说。“好好休息吧,老大爷。我到药房去给你的手弄点药来。”
“别忘了跟佩德里科说那鱼头给他了。”
“不会。我记得。”
孩子出了门,顺着那磨损的珊瑚石路走去,他又在哭了。
那天下午,露台饭店来了一群旅游者,有个女人朝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见在一些空气酒听和死梭子鱼之间,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一端有条巨大的尾巴,当东风在港外不断地掀起大浪的时候,这尾巴随着潮水瓶落、摇摆。
“那是什么?”她问一名侍者,指着那条大鱼的长长的脊骨,它如今仅仅是垃圾,只等潮水来把它带走了。
“Tiburon① , ”侍者说,“Eshark②。”他打算解释这事情的经过。③
“我不知道鲨鱼有这样漂亮的尾巴,形状这样美观。”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伴说。
在大路另一头老人的窝棚里,他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
【注】①西班牙语:鲨鱼。②这是侍者用英语讲“鲨鱼”(Shark)时读别的发音,前面多了一个元音。③他想说这是被鲨鱼残杀的大马林鱼的残骸,但说到这里,对方就错以为这是鲨鱼的骨骼了。
老人与海(节选)
(美)海明威
这下事情就要过去了,他想。不过,它们可能还会来袭击我。一个人在黑暗中手无寸铁,怎么对付它们呢?
这时候,他浑身僵硬、酸痛,在夜晚的寒气里,身上的伤口和所有用力过度的地方都让他感到疼痛。但愿不用再搏斗了,他想,真希望不用再搏斗了。
但是,到了半夜,他又上阵了,而且这次他心里明白,搏斗也是徒劳。鲨鱼成群结队地游了过来,直扑向大鱼,他只能看见鱼鳍在水面上划出的一道道线痕,还有它们身上的鳞光。他用棍子朝鲨鱼的头直打过去,听到几张鱼嘴咬啮的声响,还有它们在船底下咬住大鱼,让小船来回摇晃的声音。他只能凭感觉和听觉拼死拼活地一顿棍棒打下去,觉得棍子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就这么丢了武器。
他把舵柄猛地从舵上扭下来,用它乱打乱砍一气,双手紧攥着,一次又一次地猛砸下去。但是此时鲨鱼已经来到了船头,一个接着一个,或者成群扑上来,撕咬下一块块鱼肉,它们转身再来的时候,鱼肉在水面下闪着亮光。
最后,有条鲨鱼朝鱼头扑来,他知道这下子全完了。他抡起舵柄砸向鲨鱼头,正打在它的嘴上,那嘴卡在沉甸甸的鱼头上,撕咬不下。他又接二连三地抡起舵柄。他听见舵柄断了,就用断裂的手柄刺向鲨鱼。他感到手柄刺了进去,知道它很尖利,就接着再刺。鲨鱼松开嘴,翻滚着游走了。这是来犯的鲨鱼群中的最后一条。已经没有什么可让它们吃的了。
老人这时候差点儿喘不过气来,感觉嘴里有股怪味儿,那是一股铜腥味儿,甜腻腻的,他一时有些害怕,不过那味道并不太重。
他往海里啐了一口,说:“吃吧,加拉诺鲨,做个梦吧,梦见你杀了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终于被击垮了,无法挽回,他回到船尾,发现舵柄的一头尽管参差不齐,还是能塞进舵孔,让他凑合着掌舵。他把麻袋围在肩膀上,架着小船起航了。他很轻松地架着船,没有任何想法和感觉。此时,他已经超脱了一切,只是尽心尽力地把小船驶回家去。夜里,有些鲨鱼来袭击大鱼的残骸,就像人从餐桌上捡面包屑一样。老人毫不理睬,除了掌舵以外,什么都不在意。他只注意到,没有了船边的重负,小船行驶得那么轻快,那么平稳。
船还是好好的,他想。除了船舵,它还算是完好无损。船舵是很容易更换的。
他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海流中间,可以看见沿岸的海滩村落里的灯光。他知道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回家已经毫不费力了。
不管怎么说,风是我们的朋友,他想。接着他又想,那是有时候。还有大海,海里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还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就是床,他想。床是一件很不错的东西。你给打垮了,反倒轻松了,他想。我从来不知道竟会这么轻松。是什么把你给打垮了呢,他想。
“没有什么把我打垮,”他大声说,“都是因为我出海太远了。”
老人与海(节选)
海明威
风在不住地吹,稍微转到东北方去,他知道,这就是说风不会停息了。老头儿朝前面望了一望,但是他看不见帆,看不见船,也看不见船上冒出来的烟。只有飞鱼从船头那边飞出来,向两边仓皇地飞走,还有就是一簇簇黄色的马尾藻。他连一只鸟儿也看不见。
他已经在海里走了两个钟头,在船梢歇着,有时候嚼嚼从马林鱼身上撕下来的肉,尽量使自己好好休息一下,攒些力气,这时他又看见了两条鲨鱼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条。
“呀!”他嚷了一声。这个声音是没法表达出来的,或许这就像是一个人觉得钉子穿过他的手,钉进木头时不由自主发出的声音吧。
老头儿系上帆脚绳,把舵柄夹紧。然后他拿起了上面绑着刀子的桨。他轻轻地把桨举起来,尽量轻轻地,因为他的手痛得不听使唤了。然后,他又把手张开,再轻轻地把桨攥住,让手轻松一些。这一次他攥得很紧,让手忍住了疼痛不缩回来,一面注意着鲨鱼的来到。他看得见它们的阔大的、扁平的铲尖儿似的头,以及那带白尖儿的宽宽的胸鳍。这是两条气味难闻的讨厌的鲨鱼,是吃腐烂东西的,又是凶残嗜杀的。饥饿的时候,它们会去咬桨或者船舵。这些鲨鱼会趁海龟在水面上睡觉时就把它们的腿和前肢咬掉。它们饥饿的时候会咬在水里游泳的人,即使人身上没有鱼血的气味或者鱼的黏液。
它们来了。但是它们没有像鲭鲨那样的直接游来。一条鲨鱼转了一个身,就钻到船底下看不见的地方,它把那条死鱼一拉一扯,老头儿感觉到船在晃动。另一条鲨鱼用它裂缝似的黄眼睛望着老头儿,然后飞快地游到船跟前,张着半圆形的大嘴朝死鱼身上被咬过的部分咬去。在它那褐色的头顶和后颈上,在脑子和脊髓相连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一条纹路,老头儿就用绑在桨上的刀子朝那交切点攮进去,又抽出来,再攮进它的猫似的黄眼睛里。鲨鱼放开了它咬的死鱼,从鱼身上滑下去,死去的时候还吞着它咬下的鱼肉。
由于另一条鲨鱼正在蹂躏死鱼的缘故,船身还在晃荡,老头儿松开了帆脚绳,让船向一边摆动,使鲨鱼从船底下出来。一看见鲨鱼,他就从船边弯着身子把刀子朝它身上扎去。他要扎的只是肉,可是鲨鱼的皮很结实,好不容易才把刀子戳进去。这一下不仅震痛了他的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鲨鱼又很快地露出头来,当它的鼻子伸出水面来靠在死鱼身上的时候,老头儿对准它的扁平的脑顶中央扎去,然后把刀子拔出,又朝同一个地方扎了一下。它依旧闭紧了嘴咬住鱼,于是老头儿再从它的左眼上戳进去,但它还是缠住死鱼不放。
“怎么啦?”老头儿说着又把刀子扎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中间去。这一次戳进去很容易,他觉得鲨鱼的软骨断了。老头儿又把桨翻了一个身,把刀放在鲨鱼的两颚中间,想把它的嘴撬开。他把刀子绞了又绞,当鲨鱼嘴一松滑下去的时候,他说“去,去,滑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去见你的朋友吧。”
老头儿擦了一擦他的刀片,把桨放下。然后他系上帆脚绳,张开了帆,把船顺着原来的航线驶去。
“天晓得,最后那一条鲨鱼撕去了我好多鱼肉。”他说,“可是船现在轻松些了。”他不愿去想给撕得残缺不全的鱼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冲上去猛扯一下,就给扯去了好多的死鱼肉,现在死鱼已经成为一切鲨鱼追踪的途径,宽阔得像海面上一条大路一样了。
他想:我现在还有什么事儿可想呢?没有。什么也别去想它,只等着后边的鲨鱼来到吧。但愿这真是一场梦,他想。但是谁晓得呢?也许结果会很好的。
下一个来到的鲨鱼是一条犁头鲨。它来到的时候就活像一只奔向猪槽的猪,如果一只猪的嘴有它的那么大,大得连你的头也可以伸到它嘴里去的话。老头儿先让它去咬那条死鱼,然后才把绑在桨上的刀扎进它的脑子里去。但是鲨鱼一打滚就往后猛地一挣,那把刀子喀嚓一声折断了。
老头儿只管去掌他的舵,连看也不看那条大鲨鱼,它慢慢地沉到水里去,最初还是原来那么大,然后渐渐小下去,末了只有一丁点儿了。这种情景老头儿一向是要看得入迷的,可是现在他望也不望一眼。
“我还有鱼钩呢,”他说,“但是那没用处。我有两把桨,一个舵把,还有一根短棍。”
他想:这一回它们可把我打败了。我已经上了年纪,不能拿棍子把鲨鱼给打死。但是,只要我有桨,有短棍,有舵把,我一定要想法去揍死它们。
他又把手泡在水里。这时天色渐渐地晚了。除了海和天,什么也看不出来。天上的风刮得比先前大了些,马上他就希望能够看到陆地。
(有删改)
①这个声音是没法表达出来的,或许这就像是一个人觉得钉子穿过他的手,钉进木头时不由自主发出的声音吧。
②它来到的时候就活像一只奔向猪槽的猪,如果一只猪的嘴有它的那么大,大得连你的头也可以伸到它嘴里去的话。
老人与海(节选)
海明威
我从来没有这样疲乏过,他想,而现在刮起风来了。但是正好靠它来把这鱼掩回去。
“我觉得好过多了。再兜两三圈,我就能逮住它。”他的草帽被推到后脑勺上去了,他感到鱼在转身,随着钓索一扯,他在船头上一屁股坐下了。
鱼兜到第三圈,他才第一次看见它。
他起先看见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它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从船底下经过,他简直不相信它有这么长。
“不能,”他说,“它哪能这么大啊。”
但是它当真有这么大,这一圈兜到末了,它冒出水来,老人看见它的尾巴露出在水面上。这尾巴比一把大镰刀的刀刃更高,是极淡的浅紫色,竖在深蓝色的海面上。它朝后倾斜着,鱼在水面下游的时候,老人看得见它庞大的身躯和周身的紫色条纹。它的脊鳍朝下耷拉着,巨大的胸鳍大张着。
老人这时在冒汗。鱼每回拐回来时,他总收回一点钓索,所以他确信再兜上两个圈子,就能有机会把鱼叉扎进去了。
可是我必须把它拉得极近,极近,极近,他想。我该扎进它的心脏。
“要沉着,要有力,老头儿。”他说。
又兜了一圈,鱼的背脊露出来了,不过它离小船还是太远了一点。再兜了一圈,还是太远,但是它露出在水面上比较高些了,老人深信,再收回一些钓索,就可以把它拉到船边来。
他早就把鱼叉准备停当,叉上的那卷细绳子给搁在一只圆筐内,一端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
这时鱼正兜了一个圈子回来,只有它的大尾巴在动。老人竭尽全力把它拉得近些。
“我把它拉动了,”老人说,“我刚才把它拉动了。”
他又感到头晕,可是他竭尽全力拽住了那条大鱼。我把它拉动了,他想。也许这一回我能把它拉过来。拉呀,手啊,他想。站稳了,腿儿。为了我熬下去吧,头。你从没晕倒过。这一回我要把它拉过来。
但是,等他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出来,拉着,那鱼却侧过一半身子,然后竖直了身子游开去。
照这样下去是会一事无成的,他想。他嘴里干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此刻他不能伸手去拿水来喝。我这一回必须把它拉到船边来,他想。它再多兜几圈,我就不行了。不,你是行的,他对自己说。你永远行的。在兜下一圈时,他差一点把它拉了过来。可是这鱼又竖直了身子,慢慢地游走了。
你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保持头脑清醒,要像个男子汉,懂得怎样忍受痛苦。
“清醒过来吧,头,”他用自己也简直听不见的声音说,“清醒过来吧。”
鱼又兜了两圈,还是老样子。
我弄不懂,老人想。每一回他都觉得自己快要垮了。我弄不懂。但我还要试一下。
他又试了一下,等他把鱼拉得转过来时,他感到自己要垮了。那鱼竖直了身子,又慢慢地游开去,大尾巴在海面上摇摆着。
我还要试一下,老人对自己许愿,尽管他的双手这时已经软弱无力,眼睛也不好使。
他又试了一下,又是同样情形。原来如此,他想,还没动手就感到要垮下来了,我还要再试一下。
他忍住了一切痛楚,拿出剩余的力气和丧失已久的自傲,用来对付这鱼的痛苦挣扎,于是它游到了他的身边,在他身边斯文地游着,它的嘴几乎碰着了小船的船壳板,它开始在船边游过去,身子又长,又高,又宽,银色底上有着紫色条纹,在水里看来长得无穷无尽。
老人放下钓索,一脚踩住了,把鱼叉举得尽可能地高,使出全身的力气,加上他刚才鼓起的力气,把它朝下直扎进鱼身的一边,就在大胸鳍后面一点儿的地方,这胸鳍高高地竖立着,并齐老人的胸膛。他感到那铁叉扎了进去,就把身子倚在上面,把它扎得更深一点,再用全身的重量把它压下去。
于是那鱼闹腾起来,尽管死到临头了,它仍从水中高高跳起,把它那惊人的长度和宽度,它的力量和美,全都暴露无遗。它仿佛悬在空中,就在小船中老人的头顶上空。然后,它砰的一声掉在水里,浪花溅了老人一身,溅了一船。老人感到头晕,恶心,看不大清楚东西。然而他放松了鱼叉上的绳子,让它从他划破了皮的双手之间慢慢地溜出去,等他的眼睛好使了,他看见那鱼仰天躺着,银色的肚皮朝上。鱼叉的柄从鱼的肩部斜截出来,海水被它心脏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起先,这摊血黑魆魆的,如同这一英里多深的蓝色海水中的一块礁石。然后它像云彩般扩散开来。那鱼是银色的,一动不动地随着波浪浮动着。
老人用他偶尔看得清的眼睛仔细望着。接着他把鱼叉上的绳子在船头的系缆柱上绕了两圈,然后把脑袋搁在双手上。
“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吧,”他靠在船头的木板上说,“我是个疲乏的老头儿。可是我杀死了这条鱼,现在我得去干辛苦的活儿了。”
(有删改)
老人与海(节选)
海明威
他们航行得很顺利,老人把双手浸在海水里,尽量保持头脑清醒。天空中的积云堆叠得很高,上方还有相当多的卷云,由此老人知道这风会刮上整整一夜。老人不时地看看那条鱼,以确信这是真的。一个小时后,第一条鲨鱼发动了袭击。
这条鲨鱼的出现并不是一个偶然。当那一大片暗沉沉的血渐渐下沉,扩散到一英里深的海水里的时候,它就从深处游了上来。鲨鱼莽莽撞撞地--下子冲过来,划破了蓝色的水面,豁然出现在太阳底下。它随即又落入海水,捕捉到血腥味。然后就顺着小船和鱼的踪迹一路追踪而来。
鲨鱼有时候嗅不到这股气味,但它总能再次找到,也许只是一丝痕迹,它就会游得飞快,紧追上去。那是一条很大的灰鲭鲨,生就的游泳高手,能和海里速度最快的鱼游得一样快,除了嘴以外,它的一切都显得无比美丽。背部和剑鱼一样蓝,肚子是银白色的,鱼皮光滑漂亮。它的外形和剑鱼十分相像,除了那张大嘴。眼下它正紧闭着大嘴,在水面之下迅速地游着,高耸的背鳍像刀子一般划破水面,没有丝毫摇摆。在它那紧紧闭合的双唇里,八排牙齿全都朝里倾斜,这和大多数鲨鱼的牙齿不同,不是那种常见的金字塔形,而是像爪子一样蜷曲起来的人的手指。那些牙齿几乎和老人的手指一般长,两侧都有刀片一样锋利的切口。这种鱼天生就把海里所有的鱼作为捕食对象,它们游得那么快,体格那么强健,而且还全副武装,这样一来就所向无敌了。此时,它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于是加快速度,蓝色的背鳍破水前进。
老人一看见它游过来,就知道这是一条毫无畏惧、肆意妄为的鲨鱼。他一面注视着鲨鱼游到近前,一面准备好渔叉,系紧绳子。绳子短了点儿,因为他割下了一段用来绑鱼。
老人此时头脑清醒好使,下定决心搏击一番,但却不抱什么希望。真是好景不长啊,他想。他盯着那条紧逼而来的鲨鱼,顺便朝那条大鱼望了一眼。这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 他想。我没法阻止它攻击我,但我也许能制服它。尖齿鲨,他想,见鬼去吧。
鲨鱼飞速靠近船尾,向大鱼发起袭击。老人看着它张开了嘴,看着它那怪异的眼睛,看着它牙齿发出咔嚓一声,朝着鱼尾巴上方的肉扑咬过去。鲨鱼的头从水里钻了出来,后背也正露出海面,老人听见大鱼的皮肉被撕裂的声响,把渔叉猛地向下扎进鲨鱼的脑袋,正刺在两眼之间那条线和从鼻子直通脑后那条线的交点上。这两条线其实并不存在。真实存在的只有沉重而尖锐的蓝色鲨鱼脑袋,大大的眼睛,还有那嘎吱作响、伸向前去吞噬一切的大嘴。可那是鱼脑所在的位置,老人直刺上去。他使出全身力气,用鲜血模糊的双手把渔叉结结实实地刺了进去。他这一刺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却带着十足的决心和恶狠狠的劲头儿。
鲨鱼翻了个身,老人看出它的眼睛已经没有生气了,接着鲨鱼又翻了个身,缠上了两圈绳子。老人知道它死定了,可它还不肯听天由命。它肚皮朝上,扑打着尾巴,嘴巴嘎吱作响,像艘快艇似的破浪前进,尾巴在海上溅起白色的浪花。它身体的四分之三都露在水面上,绳子绷得紧紧的,颤抖个不停,最后啪的一声断了。鲨鱼静静地躺在海面上,老人瞧着它,不一会儿它就慢慢沉了下去。
“它咬掉了约莫四十磅肉。”老人大声说。它把我的渔叉和所有的绳子也带走了,他想,况且我这条鱼又在淌血,别的鲨鱼也会来袭击的。
大鱼被咬得残缺不全,他都不忍心再看上一眼。鱼被袭击的时候,他感觉就像是自己受到袭击一般。
好景不长啊,他想。我现在真希望这是一场梦 , 希望根本没有钓上这条鱼,而是独个儿躺在床上铺的旧报纸上。
不过,攻击我这条鱼的鲨鱼被我干掉了,他想。它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尖齿鲨。天知道,我可见识过不少大鱼。
“但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我很痛心,把这鱼给杀了,他想。现在倒霉的时候就要来了,可我连渔叉都没有。尖齿鲨很残忍,而且也很能干,很强壮,很聪明。不过我比它更聪明。也许并不是这样,他想。也许只不过是我的武器比它的强。
“别想啦,老家伙,”他大声说,“顺着这条航线走吧,事到临头再对付吧。”
不过还是得琢磨琢磨,他想。因为我只剩下这件事儿可干了。这个,还有棒球。不知道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会不会欣赏我一举击中鲨鱼的脑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谁都能行。但是,你以为我这两只受伤的手跟得了骨刺一样麻烦吗?我没法搞明白。我的脚后跟从来没出过毛病,只有一次在游泳的时候踩着一条红鱼,被它刺了一下,腿的下半截都麻痹了,疼得受不了。
“想点儿高兴的事儿吧,老家伙,”他说,“你每过一分钟就离家更近一点儿。丢了四十磅鱼肉,你的船走起来能更轻快。”
他心里很明白如果驶进海流中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眼下点儿办法也没有。“不,有办法,”他大声说,“我可以把刀子绑在一支船桨的柄上。”
于是他把舵柄夹在胳膊下面,一只脚踩住帆脚索,就这么做了。
“这下好了,”他大声说,“我还是个老头儿,但可不是手无寸铁了。”
这时候,风更加强劲了,船航行得很顺利。他只看着鱼的前半部分,心里又燃起了一点儿希望。
①这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②我现在真希望这是一场梦。
俄罗斯性格
(苏联)阿·托尔斯泰
当德国鬼子已经被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的时候,我的朋友叶戈尔·德略莫夫的坦克在小山冈上的一片麦地里中了弹,机组有两名战士当场牺牲。中了第二弹后,坦克着起火来。驾驶员丘维略夫拖着他爬过一个又一个弹坑到救护站去。
叶戈尔·德略莫夫活了下来。他在医院里躺了八个月,做了一次又一次整形手术,医生给他重新做了鼻子、嘴唇、眼睑和耳朵。八个月之后拆掉绷带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的面孔。那个把一面小镜子递给他的护士,把身子转了过去,抽泣起来。他立即把镜子还给了她。
他说:“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事。就这副嘴脸也一样能活下去,一样能回到战场。”
他被批准休假二十天,为了彻底养好身体,他动身回家探望父母去了。
他下了车后步行了十八俄里。四面是厚厚的积雪,空气潮湿,周围阒无人迹。冰冷的风不停地吹开他军大衣的下摆,在他耳边孤独凄凉地呼啸。等他进得村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忽然停下脚步,把手插在大衣兜里,摇了摇头,转过身斜插着走到父母住的房子侧面,站在齐膝深的雪里弯下身子往窗里探望。叶戈尔·德略莫夫隔着窗子看着母亲,心里明白:绝不能让母亲受惊,不能叫她苍老的面孔由于绝望而抽搐。
他打开篱笆门进了院子,走上台阶敲起门来。母亲在门里应声问道:“是谁呀?”他回答说:“是苏联英雄格罗莫夫中尉。”
他的心剧烈地跳出来,使他不由得一肩头靠到了门框上。是呀,母亲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来,就连他自己也好像是头一回听到自己的声音。动了多次手术之后,他的嗓音变了,变得嘶哑不清了。
“玛利娅·波莉卡尔波芙娜的儿子德略莫夫上尉托我给他母亲捎口信问好来了。”
母亲立即打开门,扑到他跟前,握着他的双手问道:“我的叶戈尔活着吗?他身体好吗?您这位大哥请进屋去吧!”
叶戈尔·德略莫夫在桌子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他开始对母亲讲她儿子的情况,也就是讲自己的情况,讲得很详细:讲他吃得怎样,喝得如何,什么也不缺,身体一直很好,总是快快活活;同时也讲了他和他那辆坦克参加过的战斗,但是讲得很简单。
“请您告诉我,打仗是不是挺可怕的?”母亲打断他的话这样问道,一面用那双黑黝黝的、此刻对他视而不见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脸。
“是的,老妈妈,当然是挺可怕的。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
他的父亲叶戈尔·叶戈罗维奇回来了。他对客人瞧了几眼,在门槛上跺了跺已经穿破了的毡靴,不慌不忙地解下围巾,脱掉短皮大衣,然后走到桌子跟前和客人握手问好。啊,这是他多么熟悉的手啊,这就是他小时候每当犯了错误父亲用来惩罚他的那只又宽又大的手啊!父亲什么也没有问便坐了下来,半闭着眼睛,也开始听着他讲的那些事。
德略莫夫上尉坐的时间越长,把自己的事当成别人的事讲得越多,就越是没有办法把真相和盘托出,坐在父母的桌子面前,他既觉得幸福温暖,又感到委屈心酸。他们就像当年那样坐下来吃晚饭,在吃饭的时候,德略莫夫上尉才发觉母亲特别留神地盯着他握勺的那只手。他苦笑一下,这时母亲抬起头来,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动着。
父母在火炕上腾了一个地方给他睡。在隔扇的那一边,父亲不时轻轻地打着鼾;母亲翻来覆去,唉声叹气,睡不着觉。上尉用双手捂着脸趴在那里,心里想道:“妈妈呀,我的妈妈呀!难道到这会儿你还认不出我来!难道你就认不出这是我?……”
就在这一瞬间他下定决心要走,而且明天就走。
他回到了原来所在的团队。战友们怀着由衷喜悦的心情迎接他归队,这就使他卸下了那个把他折磨得吃不下、睡不着、喘不过气来的精神包袱。
大概过了两个星期,母亲来了一封信:
“你好,我最最亲爱的儿子。我真怕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想才是。有一个人从你那儿到咱家来过,这个人好极了。他本来打算要住几天的,可不知为什么收拾起东西说走就走了。打那以后,我就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总觉得那是你回来过。你爹为了这个尽骂我,他说:‘你这个老婆子发疯了吧,要是这个人是咱们的孩子,难道他不会明说吗?……他干嘛要瞒着呢?如果他的脸变得和来过咱家的这个人那样,咱们该感到自豪才对。’你爹老是想要把我说服,可是我这颗做娘的心呀,却还是一个劲地认准了,小叶戈尔呀,你给我写封信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我真是疯了不成?……”
叶戈尔·德略莫夫把这封信给我看了。我对他说:“傻瓜呀,你这个傻瓜!快给你母亲写封信请罪吧!别把她折腾疯了……她就那么稀罕你的脸蛋子了?!因为你的脸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还会更疼你哩!”
他当天就写了这样一封信:“亲爱的双亲:请原谅我糊涂不懂事,回过咱家的那个人确实是我一一你们的儿子……”
过了几天,我和德略莫夫正站在靶场里,一个士兵跑来对他说:“大尉同志,有人找您。”这个士兵虽然站得规规矩矩,可是脸上那副表情好像打算去喝二两庆祝什么喜事似的。我们动身回镇上去,当走近我和他合住的房子时,我看见他六神无主,无缘无故地一个劲儿地清嗓子……我想:“坦克手呀,你这个坦克手,怎么还会这样紧张!”我们走进屋去,他走在我的前面。我听见他说了一声:“妈妈,你好哇!这是我呀!……”于是我看到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扑上去紧贴在他的胸前。
是啊,这就是俄罗斯性格!看来,一个人是平凡的,但是,当严峻的灾难降临的时候,他的心中会产生一种伟大的力量……
晴朗的夏日
【英】卡雷·布莱顿
哈利·斯密司是帝国渔具厂厂长。他酷爱钓鱼,简直上了瘾。大部分业余时间都花在钓鱼上,不是准备钓鱼工具,就是研读钓鱼的书籍。这种情况,联系他的职业来看,是不足为奇的。
尽管哈利把大部分闲暇时间都花在湖畔水滨,但他对工作却从不马虎,不失为一位尽职的厂长。他曾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决不因钓鱼影响工作。他还有一点与众不同的是,尽管常到水边,一坐几小时,却极少生病;即使偶感风寒,吃点药也就好了。多年来他工作出色,董事长吉阿弗雷曾几次表扬他上班出满勤。
但是,就在一个晴朗的夏日,他多年保持的记录改变了。
入夏以来的这一个礼拜,天气晴朗和煦,实在太诱人了。哈利在家中整整困了一个冬天,现在面对风和日丽的好时光,他感到两手发痒,不摸鱼竿再也不行了。
偏偏这一个礼拜工作很忙,许多琐碎事缠得他腻烦透了。因此,星期三喝早茶时,他突然决定第二天要请病假。请假,不就意味着蓄意破坏自己长期保持的出勤记录么?哈利沉思了一会儿,喝茶时环顾四座,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第二天,哈利悄悄爬起床,没有惊动妻子和女儿,一头钻进那辆破旧的福特车就出发了。
河畔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连空气都是那么迷人。他一到这里,便只顾吸那混合着草香、鱼腥和晨露的气味,感到怡然自得。8点半钟,他想象着他的伙伴们该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进工厂,登记考勤,开始一天的工作了,有的说不定还半睡半醒呢,而自己却在河畔钓鱼。这种忙里偷闲的自由感,使他心里乐滋滋的。他暗自吃惊,自己明明是装病溜号,为什么心境竟这般坦然,不感到一丝一毫的愧疚?时间过得很快,大约在10点钟,他开始喝茶。正当他用两腿夹住杯子,一手拿壶,一手拔开塞子的时候,他发现鱼漂在往下沉。哈利是精于此道的,他稍等了一会,让鱼咬紧鱼饵,然后轻而易举地把鱼钓起来,装进袋子。动作非常之娴熟,壶里和杯里的茶水连一滴都没有泼到草地上。12点,他决定换个地方,到下游两百码左右的一棵柳树下去。他收拾好家什,小心地顺河沿往下走。时值初夏,草木已经很茂密。为了不让低垂的树枝和过高的灯芯草绊住钓竿,他不得不绕道而行。
他只顾走路,当走近柳树时,竟没有察觉那地方早已被人捷足先登了。
他马上认出,那人正是董事长吉阿弗雷。他想转身溜回去已经来不及,因为对方此时也认出了他。哈利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寻思着该说点什么才好。他当然不会注意到,董事长的脸上同样泛起了一阵红晕。
“呃,呃,早上好,吉阿弗雷先生……天气太好了,是吗?”他怯生生地说。
吉阿弗雷干咳一声,眼睛看着别处,含糊地答道:“呃,是的,的确不错……”哈利急中生智,他记起了今天是星期四,每周星期四董事长是要召开例会的。
于是他采取了以攻为守的战术。
“吉阿弗雷先生,今天不是该您召开每周的例会吗?”“呃,不错,是有个会,不过……”董事长显得很不自在。
哈利禁不住轻声笑了起来。吉阿弗雷也还他一个苦涩的笑。两人相视而笑,尴尬之极。过了一会,吉阿弗雷朝大腿上猛拍了一下,干脆开怀大笑起来,并边笑边说:“好了,都别说了,咱俩是一对淘气包,今天都逃学了!”他笑得大口大口地喘气,身子不停地摇晃。哈利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一个是深沉的低音,一个是类似假嗓的高音。吉阿弗雷从衣袋里掏出丝手绢,擦干脸上的泪水,说:“是这样的:我的汽车司机请病假,我猜想他得了流感。我不想从诺桑普顿乘火车来赴会。因此,叫老婆打电话,干脆说我头痛,请个假。当然,这种事只能偶一为之,切莫养成习惯,你明白吗?这么晴朗的天气——整整一个礼拜呀!谁愿意呆在屋里,处理那些没完没了的事务?”哈利点点头,脸上露出又惊讶又理解的表情。
吉阿弗雷喷了一下鼻子,说:“你刚才是想到这儿来钓鱼吧?来,坐下,地方足够了。我正想吃午餐。愿意陪我吃点什么吗?”哈利瞪大眼睛看着这位董事长。董事长满有兴致的又补充道:“我带了点鹅肝饼。来,咱们尝个新鲜,好吗?”哈利正想回答这盛情的邀请,忽然,小树丛的枝叶朝两边分开,中间又闪出一个人影,手里也拿着钓鱼家什,正艰难地在河畔穿行。
吉阿弗雷一眼就看出是谁来了,连忙招呼道:“午安,杰封,我相信,你患流感已经完全复原了吧?”
文本一:
大风(节选)
莫言
最早跟爷爷去荒草甸子割草,是刚过了七岁生日不久的一天。
我们动身很早,河堤上没有行人。堤上的绿草叶儿上挂着亮晶晶的露水珠儿,在微微颤抖着,对我打着招呼。雾越来越淡。太阳从挂满露珠的田野边缘上升起来,云彩也红得像鸡冠子,天地间顿时十分辉煌,草叶子上的露珠像珍珠一样闪烁着。田野里还是很寂静,爷爷漫不经心地哼起歌子来:
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
一杆枪杀败了天下好汉
一碗酒消解了三代的冤情
一文钱难住了盖世的英雄
一声笑颠倒了满朝文武
一句话失去了半壁江山
……
曲调很古老,节拍很缓慢。歌声悲壮苍凉,坦荡荡的旷野上缓慢地爬行着爷爷的歌声。爷爷唱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从爷爷的歌唱中感到很新奇,很惶惑,很幸福又很痛苦。我感到陡然间长大了不少,童年时代就像消逝在这条灰白的镶着野草的河堤上。爷爷用他的手臂推着我的肉体,用他的歌声推着我的灵魂,一直向前走。
“爷爷,你唱的什么?”我捕捉着爷爷唱出的最后一个尾音,一直等到它变成一种感觉消逝在茵茵绿草叶梢上时,才迷惘地问。
“瞎唱呗”爷爷说。
夜宿的鸟儿从草丛中飞起来,在半空中嘹亮地叫着。田野顷刻变得生气勃勃。
“到了吗,爷爷?”
“噢。”
……
中午,爷爷点起一把火,把干粮烤了烤,又烧熟了我捉的蚂蚱,好香。吃过蚂蚱后,爷爷支起一个凉棚让我钻进去,我睡了一大觉,草甸子里夹杂着野花香气的热风吹得我满身是汗。爷爷已经把草捆成四大捆,全背到了河堤上,小车也推上了河堤。
星儿,快起来!天不好,得快点儿走。爷爷对我说。
茶色的天上布满了大块的黑云,太阳已挂到西半边,光线是橘红色,很短。
“要下雨吗,爷爷?”
“灰云主雨,黑云主风。”
我帮着爷爷把草装上车,小车像座小山包一样。爷爷在车前横木上拴上一根细绳子,说:“小驹,该抻抻你的懒筋了,拉车。”
爷爷弯腰上袢,把车子扶起来,我抻紧了拉绳,小车晃晃悠悠地前进了。河堤很高,坡也陡,我有点头晕。
大堤弯弯曲曲,像条大蛇躺在地上。我们踩着蛇背走。这时,绿色的光线照耀着我,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也可以看到自己的肚脐。我偶尔回过头,从草捆缝隙里望望爷爷。爷爷眼泪汪汪也盯着我,我赶紧回过头,下死劲拉车。
走出里把路,黑云把太阳完全遮住了。天地之间没有了界限,各种鸟儿贴着草梢飞,但不敢叫唤。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回头看爷爷,爷爷的脸,还是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爷爷!”我惊叫一声。
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顶天立地的圆柱,圆柱飞速旋转着,向我们逼过来。紧接着传来沉闷如雷鸣的呼噜声。
“爷爷,那是什么?”
“风。”爷爷淡淡地说,“使劲拉车吧,孩子。”他弯下了腰。
我身体前倾,双脚蹬地,把细绳拽得紧紧的。
我们钻进了风里。风托着我的肚子,像要把我扔出去。堤下的庄稼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齐倒伏下去。河里的水飞起来,红翅膀的鲤鱼像一道道闪电在空中飞。
“爷爷——!”我拼命地喊着,喊出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没听到。肩头的绳子还是紧紧地绷着,这使我意识到爷爷的存在。爷爷在我就不怕,我把身体尽量伏下去,一只胳膊低下去,连结着胳膊的手死死抓住路边草墩。
那根拉车绳很细,它一下子绷断了。我扑倒在堤上。风把我推得翻筋斗,翻到河堤半腰上,我终于又伸出双手抓住了救命的草墩,把自己固定住了。我抬起头来看爷爷和车子,爷爷双手攥着车把,脊背绷得像一张弓。他的双腿像钉子一样钉在堤上,腿上的肌肉像树根一样条条枝枝地凸起来。风把茅草揪出来,扬起来,小车在哆嗦。
我揪着野草向着爷爷跟前爬。我看到爷爷的双腿开始颤抖了,汗水从他背上流下来。
“爷爷,把车子扔掉吧!”我趴在地上喊。
爷爷倒退了一步,小车猛然往后一冲,他连连倒退着。
“爷爷!”我惊叫着,急忙向前爬。小车倒推着爷爷从我面前滑过去。我灵机一动,耸身扑到小车上②借着这股劲,爷爷又把腰煞下去,双腿又像生了根似的定住了。我趴在车梁上,激动地望着爷爷。爷爷的脸还是木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过后,天地间静了一小会儿。夕阳不动声色地露出来,河里通红通红,像流动着冷冷的铁水。庄稼慢慢地直腰。爷爷像一尊青铜塑像—样保持着用力的姿势。
我从车上跳下来,高呼着:“爷爷,风过去了!”
爷爷眼里突然盈出了泪水。他慢慢地放下车子,费劲地直起腰。我看到他的手指都蜷曲着不能伸直了。
风把我们车上的草全卷走了,不,还有一棵草夹在车梁的榫缝里。我把那棵草举着给爷爷看,一根普通的老茅草,也不知是红色还是绿色。
“爷爷,就刺下一棵草了。”我有点懊丧地说。
“天黑了,走吧。”爷爷说着,弯腰推起了小车。
(有删改)
文本二:
老人与海(节选)
海明威
他看见城市灯光的倒影,肯定是在夜里10点钟左右。初只是依稀可见,就像月亮升起之前的微弱天光。随后,隔着随风力变大而汹涌起的海洋,那光亮也越来越清晰。他驶进光影里,心想,要不了多久就能到达海流的边缘了。
这时候,他浑身僵硬、酸痛,在夜晚的寒气里,身上的伤口和所有用力过度的地方都让他感到疼痛。但愿不用再搏斗了,他想,真希望不用再搏斗了。
但是,到了半夜,他又上阵了,而且这次他心里明白,搏斗也是徒劳。鲨鱼成群结队地游了过来,直扑向大鱼。他用棍子朝鲨鱼的头直打过去,听到几张鱼嘴咬啮的声响,还有它们在船底下咬住大鱼,让小船来回摇晃的声音。他只能凭感觉和听觉拼死拼活地一顿棍棒打下去,觉得棍子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就这么丢了武器。
他把舵柄猛地从舵上扭下来,用它乱打乱砍一气,双手紧攥着,一次又一次地猛砸下去。但是此时鲨鱼已经来到了船头,一个接着一个,或者成群扑上来,撕咬下一块块鱼肉,它们转身再来的时候,鱼肉在水面下闪着亮光。
最后,有条鲨鱼朝鱼头扑来,他知道这下子全完了。他抡起舵柄砸向鲨鱼头,正打在它的嘴上,那嘴卡在沉甸甸的鱼头上,撕咬不下。他又接二连三地抡起舵柄。他听见舵柄断了,就用断裂的手柄刺向鲨鱼。他感到手柄刺了进去,知道它很尖利,就接着再刺。鲨鱼松开嘴,翻滚着游走了。
老人这时候差点儿喘不过气来,感觉嘴里有股怪味儿,那是一股铜腥味儿,甜腻腻的,他一时有些害怕,不过那味道并不太重。
他往海里啐了一口,说:“吃吧,加拉诺鲨,做个梦吧,梦见你杀了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终于被击垮了,无法挽回,他回到船尾,发现舵柄的一头尽管参差不齐,还是能塞进舵孔,让他凑合着掌舵。他很轻松地架着船,没有任何想法和感觉。此时,他已经超脱了一切,只是尽心尽力地把小船驶回家去。夜里,有些鲨鱼来袭击大鱼的残骸,就像人从餐桌上捡面包屑一样。老人毫不理睬,除了掌舵以外,什么都不在意。他只注意到,没有了船边的重负,小船行驶得那么轻快,那么平稳。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