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辛弃疾的笔力多深,是刀刻也罢,血写也罢,其实他的追求从来不是要做一个词人。郭沫若说陈毅“将军本色是诗人”,辛弃疾这个人,词人本色是武人,武人本色是政人。他的词是在政治的大磨盘间磨出来的豆浆汁液。他由武而文,又由文而政,始终在出世与入世间矛盾,在被用或被弃中受煎熬。作为封建知识分子,对待政治,他不像陶渊明那样______,便再不染政;也不像白居易那样长期在任,亦政亦文。对国家民族他有一颗放不下、关不住、比天大、比火热的心;他有一身早炼就、 憋不住、使不完的劲。他不计较“五斗米折腰”,也不怕谗言倾盆。所以随时局起伏,他就大忙大闲,_____,大进大退。稍有政绩,便招谤而被弃;国有危难,便又被招而任用。他亲自组练过军队,上书过《美芹十论》这样著名的治国方略。他是贾谊、诸葛亮、范仲淹一类的时刻______的政治家。他像一块铁,时而被烧红锤打,时而又被扔到冷水中淬火。有人说他是豪放派,继承了苏东坡,但苏的豪放仅止于“大江东去”,山水之阔。苏正当北宋太平盛世,还没有民族仇、复国志来炼其词魂,也没有胡尘飞、金戈鸣来壮其词威。真正的诗人只有被政治大事(包括社会、民族、军事等矛盾)挤压、扭曲、 捋绞、烧炼、锤打时才可能得到合乎历史潮流的感悟,才可能成为正义的化身。诗歌,( ),才能炸响,才能_____,学诗功夫在诗外,诗歌之效在诗外。不但我们承认艺术加上思想的爆发力,更承认艺术本身的魅力。
念奴娇·赤壁怀古
苏轼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临江仙·夜归临皋
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觳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注】两首词都作于被贬黄州期间。
水调歌头·定王台①
袁去华
雄跨洞庭野,楚望古湘州。何王台殿,危基百尺自西刘。尚想霓旌千骑,依约入云歌吹,屈指几经秋。叹息繁华地,兴废两悠悠。
登临处,乔木老,大江流。书生报国无地,空白九分头②。一夜寒生关塞,万里云埋陵阙,耿耿恨难休。徙倚霜风里,落日伴人愁。
注:①定王台:在今湖南长沙市东,相传是汉景帝之子定王刘发为瞻望其母唐姬墓而建。②空白九分头:用陈与义《巴丘书事》“未必上流须鲁肃,腐儒空白九分头”。
满江红·赤壁怀古
戴复古①
赤壁矶头,一番过、一番怀古。想当时,周郎年少,气吞区宇。万骑临江貔虎②噪,千艘列炬鱼龙怒。卷长波、一鼓困曹瞒③,今如许?
江上渡,江边路。形胜地,兴亡处。览遗踪,胜读史书言语。几度东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问道傍、杨柳为谁春,摇金缕。
注释:①戴复古,南宋词人。其时南宋小王朝偏安一隅、苟且求存,抗金少有胜利。②貔虎,貔(pí)和虎。亦泛指猛兽。③曹瞒,曹操小名阿瞒。
浣溪沙①
苏轼
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②身?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使君③元是此中人。
【注】①此词作于苏轼任徐州知州时。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词人自请外放。②耦耕:指二人并耜而耕,典出《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长沮、桀溺是春秋末年的两个隐者。③使君:指词人自己。
作为士人的苏轼,为何要躬耕?倘若细究起来,大概有以下几种因缘。
苏轼是以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任黄州团练副使之职贬居黄州的。谪黄之初的经济状况,何忠礼先生做过专门的研究。何先生说,检校官为非正式任命的加官,而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实乃贬官的代名词。作为加官,是没有俸禄的,仅有一些额外收入。“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这一虚衔没有现金收入,唯一福利就是可以得到一些官酒,喝完酒之后,卖掉酒囊可得些许现金。至于团练副使是否有收入,历来众说纷纭。困境的另一方面来源于家庭成员众多。苏轼到黄州后不久,一家老小在苏辙的护送下也来到黄州。其家庭人口数量,虽比不过富家巨室,然有二十余口。正因为收入锐减,加之食口又多,“平生未尝作活计”的苏轼,在以前阔绰的时候,“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今“禄廪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
苏轼内心一直存在着归隐躬耕的夙愿,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而已。早在熙宁年间倅杭时期,他就曾经萌生过此种念头。《径山道中次韵答周长官兼赠苏寺丞》诗中有“欲求五亩宅,洒扫乐清净”的表达。“五亩宅”即孟子笔下的“五亩之宅”,是古代农耕的一种理想模式。苏轼当时希望能够得到五亩宅地,表明他归隐躬耕的愿望早就存在,绝非一时的心血来潮。被贬黄州之后,苏轼的处境变得艰难,他试图借助陶渊明来宽慰自己,经常口诵手抄渊明诗文。不过,陶渊明虽然归隐之后生活也较为艰难,但毕竟有自己的田产,而苏轼仅是一员迁客。后来,好友马梦得深知他处境的艰难及内心的夙愿,出手相助,给他谋得一大片荒地。苏轼苦盼的机会终于来临,他绝无推辞的理由。
苏轼所得之地,在离黄州府治东边不远的东坡。“东坡”这个名称,注定在苏轼的思想深处要撞击出悠远的历史回音,因为苏轼的偶像白居易被贬忠州后,曾在东坡经营,且东坡有文化美名。在古代士人中,苏轼极为仰慕陶渊明和白居易。若言志向及经历,苏轼更接近白居易,而非陶渊明。白居易本有经世济民的远大抱负,因政治而遭贬。在被贬忠州前,他已是声名远扬;被贬之后,能够随遇而安,抱持积极的生活态度。就此而言,白居易非常契合苏轼。在现实的操作层面上,学陶渊明难,学白乐天易。因为陶渊明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而白居易要容易学得多,毕竟他更有人间烟火味。苏轼正是将白居易作为小目标、将陶渊明作为大目标来对待的。苏公在黄州,正与白公在忠州相似。忠州东坡与黄州东坡,虽地隔千里,但文化机缘一线牵。苏轼追慕白居易,向往其东坡生活,爱屋及乌,黄州的东坡,也就成为他理想的栖居之所。文化机缘虽非苏轼躬耕东坡的决定性因素,倘若换成南坝西沟北陂之类,处境艰难且长期有躬耕心愿的苏轼也会前往耕种,但是否能像在东坡躬耕这样干劲十足、意兴盎然,还真得打个问号。因此,文化机缘给苏轼欣然前往东坡耕种,应该带来了一定的精神加持。
(摘编自王兆鹏、陈朝鲜《论苏轼躬耕东坡的原因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