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节选)
[美]海明威
①鲨鱼的来袭并不偶然。它是从深水里游上来的,因为黑云状的鱼血沉积下来,散布在一英里深的海里。鲨鱼上来得那么快,毫无预兆地划破蓝色的海水,出现在太阳底下。随后,它又回到水里,捕捉到血腥味,开始顺着小船和鱼的航道游来。
②有时候,鲨鱼会找不到气味,但又会重新捕捉到它,也许不过是蛛丝马迹,鲨鱼却会游得很快,紧追上去。这是一条很大的灰鲭鲨,生来游得跟海里最快的鱼一样快。除了鱼嘴,浑身都很漂亮。它的背像箭鱼的背那么蓝,肚皮为银色,鱼皮光滑漂亮。它的体态像箭鱼,就是那张大嘴不一样。这时它嘴巴紧闭,贴着水面游得很快,高高的背鳍刀子一般在水里穿行,毫不抖动。在紧闭的双唇里,八排牙齿向内倾斜。这不是大多数鲨鱼常见的金字塔形牙齿,样子倒像卷成爪子模样的人的手指。它的牙齿跟老人的手指差不多长,两侧有着像剃刀般锋利的刀口。这种鱼生来就是捕食海里所有鱼的,速度那么快,体格那么强壮,又是全副武装,所以没有其他敌人。现在,它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便开始加速,蓝色的背鳍划破了海水。
③老人看着鲨鱼过来,知道它天不怕地不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一边看着鲨鱼靠近,一面准备好鱼叉,把绳子系紧了。可是绳子太短,缺了一截,就是割下来捆鱼的那一截。
④老人脑子清醒好使,决心很大,却不抱什么希望。好景不长,他想。瞧着鲨鱼逼近,他看了看那条大鱼。也许这只是一场梦,他想。我不可能阻止它攻击我,但也许我能逮住它。登土鲨(原文为西班牙语,此处为音译,用于称呼灰鲭鲨),他想,去你的吧。
⑤鲨鱼快速靠近船尾,在袭击大鱼的时候,老人见它张开大嘴,眼睛怪怪的,牙齿咔嚓一声插进鱼尾上方的鱼肉。鲨鱼的头钻出水面,背也露了出来,老人听见鲨鱼撕开大鱼皮肉的声音,他把鱼叉猛地往下刺向鲨鱼头部,插进两眼之间那条线与从鼻子笔直往后的那条线的交点上。其实那些线是不存在的。只有厚重尖利的蓝色脑袋,巨大的眼睛,咔嚓作响、吞噬一切的攻击性的嘴巴。不过那是鱼脑所在,老人刺中了这个地方。他用血汁模糊的双手使出全身力气,把鱼叉结结实实地刺了进去。他刺的时候不抱希望,却带着决心和十足的恶意。
⑥鲨鱼翻过身来,老人看见它的眼睛已没有了生气。随后鲨鱼又翻了个身,身上裹了两圈绳索。老人知道鲨鱼已经死了,但它不愿接受死亡。接着,鲨鱼肚皮朝天,甩动着尾巴,咯咯地咬着嘴巴,像一艘快艇似的破浪前进。尾巴击水的地方泛起了白色的水花,绳索绷紧了,颤抖着,最后断掉了。这时,鲨鱼四分之三的身体完全露出水面,在那儿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老人瞧着它。随后,鲨鱼慢慢地下沉了。
⑦“它叼走了近四十磅肉。”老人大声说。还带走了我的鱼叉和全部的绳索,他想。现在我的大鱼又在淌血了,而且还会有其他鲨鱼来袭的。
⑧大鱼被咬得不成样子,他不想再去看它了。鱼受到袭击时,仿佛他自己受到了袭击。
⑨不过,攻击我那条鱼的鲨鱼被我给宰了,他想。我见到过的登土鲨就数它最大。天主知道,我是见过大鲨鱼的。
⑩好景不长,他想。我现在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希望我根本没有钓到过这条鱼,希望独个儿在床上躺在报纸上。
⑪“但是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却不能被打败。”不过我还是很难过,我竟宰了这条鱼,他想。
译文1:鲨鱼的来袭并不偶然。它是从深水里游上来的,因为黑云状的鱼血沉积下来,散布在一英里深的海里。
译文2:这条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当那一大片暗红的血朝一英里深的海里下沉并扩散的时候,它从水底深处上来了。
①老人脑子清醒好使,决心很大,却不抱什么希望。
②他刺的时候不抱希望,却带着决心和十足的恶意。
第二次探监
列夫·托尔斯泰
典狱长站起来,走了出去,于是剩下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两个人了。
对于聂赫留朵夫来说,关键性的时刻到了。他一直在责备自己,上次见面没有对她说出主要的话,也就是没有说他要和她结婚,现在他下定决心要告诉她。她坐在桌子的一边,聂赫留朵夫坐在对面。屋里很亮,聂赫留朵夫第一次在近距离内看清了她的脸,看到了她眼角、嘴边的皱纹和浮肿的眼皮。他比以前更怜惜起她来。
他用臂肘支着身子,紧紧靠在桌子上,说:“要是这状子不顶事,那咱们就告御状。凡是能做的,咱们都要做到。”
“是啊,要是以前有个好律师就行了……”她打断他的话说,“那时候要是大家知道我跟您认识,就大不一样了。可结果怎样呢?都把我当成小偷了。”
聂赫留朵夫正要说说心里话,可是她又说起来:“我有一件事要对您说说。我们这儿有一个很好的老婆子,平白无故坐起牢来,她坐牢,儿子也坐牢。大家都知道他们没有罪,可是有人控告他们放火,所以就坐了牢。她儿子姓敏绍夫。您就行行好,帮她操操心吧。”她说着,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垂下眼睛笑笑。
“好的,我去办,问问是怎么一回事儿。”聂赫留朵夫接着说,“不过我想和您谈谈自己的事。您记得上次我对您说的话吧?”
“您说了很多呀。上次您说什么来着?”她一面说,一面不停地笑,转悠着脑袋,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
“我说过,我来请求您饶恕我。”他说。
“怎么啦,老是饶恕呀饶恕,一点儿也用不着……”
“我说过我要弥补我的过错。”聂赫留朵夫继续说,“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用行动来弥补。我决定和您结婚。”
她脸上流露出惊骇的神气。她那斜视的眼睛呆住了,像是在看他,又像不是在看他。
“又是为什么呀?”她恶狠狠地皱着眉头说。
“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才对得起上帝。”
“怎么又把什么上帝搬出来啦?什么上帝?当初您要是记着上帝就好啦。”她说完这话,就张大了嘴,不说了。
聂赫留朵夫这时才闻到她嘴里有一股浓烈的酒气,于是明白了她兴奋的原因。
“您安静一点儿。”他说。
“我没有什么安静不安静的。你以为我醉了吗?我就是醉了,也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她忽然很快地说起来,脸涨得通红:“我是苦役犯,您是老爷,是公爵,用不着来沾我,弄一身脏。你去找你们那些公爵小姐好啦,我的身价是一张十卢布的红票子。”
“不论你说得多么难听,也说不出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聂赫留朵夫浑身哆嗦着,小声说,“你想象不出,我觉得对不起你,心里有多么难受!”
“‘我觉得对不起你’……”她恶狠狠地学着他的腔调说,“那时候你倒不觉得,却塞给我一百卢布。那就是你出的价钱……”
“我知道,知道,可是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聂赫留朵夫说,“现在我决定再也不离开你了。”他又说了一遍:“我说到做到。”
“可是我说,你做不到!”她说着,大声笑了起来。
“卡秋莎!”他说着,就去摸她的手。
“你走开,别挨我。”她气得一张脸变了颜色,叫了起来,一面把手从他手里往外抽。“你是想拿我来拯救你自己,你今生拿我寻欢作乐,来世还要拿我来拯救自己!我讨厌你,你走开,走开!”她腾地站起来,嚷道。
“请您再等一下。”聂赫留朵夫说。
玛丝洛娃又坐了下来,垂下眼睛,两只小手交叉着手指头紧紧攥在一起。
“你不相信我。”聂赫留朵夫说。
“您说要和我结婚,这永远办不到。我宁可上吊!就这样。”
“我反正还是要为你出力。”
“哼,那就是您的事了。不过我一点儿也用不着您。我这是对您说老实话。”她说,“可我当初为什么没有死掉呀?”她又说了一句,并且像诉苦似的哭了起来。
聂赫留朵夫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她的泪水挑动了他的泪水。
她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就好像感到吃惊似的,并且用头巾擦起脸上流着的泪水。
这时看守走过来,提醒说分手的时间到了。玛丝洛娃站起身来。
“您现在很激动。要是能行的话,我明天再来。您考虑考虑吧。”聂赫留朵夫说。
玛丝洛娃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看他,就跟着看守走出去了。
“哈,好闺女,你现在时来运转了。”等玛丝洛娃回到牢房里,科拉布列娃对她说,“看样子,他可是真迷上你了;趁他常常来找你,你可别错过机会。他会把你救出去的。有钱的人什么事都能办得到。”
“怎么样,我的事你说了没有?”那个老婆子问道。
可是玛丝洛娃没有回答同牢房女犯们的话,她躺到床上,一双斜视的眼睛凝望着角落里,就这样躺到天黑。她心里激烈地翻腾着。聂赫留朵夫对她说的一番话,又使她回到她又恨又不理解、受尽折磨之后离开的那个世界。现在她已经脱离以往浑浑噩噩过日子的那种状态,而要带着清醒的记忆生活下去又太苦恼。晚上,她又买了酒,和同牢房的女犯痛饮一场。
(节选自《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