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节选)
狄更斯
“喂!”姨婆说道,“我已经给他寄了封信,告诉他。他和我会有番理论!”
“要把我——交给——他吗?”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知道,”姨婆说,“还要看情形呢。”
听到这话,我一下就泄了气,情绪低落,好不伤心。姨婆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她自顾自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粗布围裙并穿上,亲手洗茶杯;把茶杯洗净后放到茶盘上,再把桌布叠好放在茶杯上。这之后,她又用小扫帚扫面包皮屑,一直扫到地毯上一点纤尘都没有;接着她又收拾打扫那本已被收拾打扫得无可挑剔的房间。当这一切家务已干得令她满意了,她才取下手套,解下围裙叠好,放回衣柜里某个专门的角落。她把她的针线盒拿到打开的窗子前的桌上,坐了下来开始干活。
……
“特洛伍德小姐,一收到你的信,我就感到,为了更合情理地表示我本人,或许也为了更表示对你的尊敬——”
“谢谢你,”姨婆尖锐地看着他说,“你不必在意我。”
“还是亲自面谈比借助信交谈要好,”谋得斯通先生继续说道,“虽说旅途不便。这个倒霉的孩子,他已抛弃背离了他的朋友和职责——这个倒霉的孩子,在我那亲爱的亡妻生前生后,都给家里引来了许多的纷扰和不安。他有一种阴郁逆反的心理,一种粗暴野蛮的脾气,一种不驯服不听管教的气质。家姐和我都曾努力想改变他的恶习,却毫无成效。”
谋得斯通小姐说道:“我再补充一句,我认为这孩子是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中最坏的一个!”
“太过分了!”姨婆说道。
“可事实上一点也不过分。”谋得斯通小姐说。
谋得斯通先生接着说:“我曾让这孩子去从事一种受尊重的职业,并置他于我一个朋友照顾下,但他不喜欢那职业;他跑走了,成为一个四处流浪的叫花子,衣衫褴褛地到这儿向你特洛伍德小姐求哀告怜。”
“还是先说那受人尊敬的职业吧,”姨婆说,“如果他是你的孩子,我想,你也会那么把他送去从事吗?再假设,如果那可怜的孩子——也就是他的母亲——还活着,他也要去投身那受人尊敬的职业吧,是吗?”
“我深信,”谋得斯通歪了歪头说,“凡是我和家姐一致认为最好的事,克莱拉都对其没有异议。”
“唉!”姨婆说,“不幸的吃奶娃娃!”
“那可怜的孩子的年金也和她不复存在了吗?”
“也和她一样不复存在了。”谋得斯通先生答道。
“那么那笔小小的财产——就是那座房子和那花园?”
“我的亡妻爱她的第二个丈夫,”谋得斯通先生说道,“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你的亡妻,先生,是一个最没头脑、最不快活、最不幸的吃奶娃娃。”姨婆对他摇摇头说,“你还有什么要说呢?”
“特洛伍德小姐,”他答道,“我到这儿来是要把大卫带回去。按照我认为最恰如其分的方法处置他。如果你袒护了他一次,你就得永远袒护他。我来这儿把他带走,如果他不,我的门从此不再为他开。”
我姨婆很专注地听这番话。她坐得直挺挺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忿忿地盯着那说话的人,等他说完。
“这孩子要说什么呢?”姨婆说道,“你愿意走吗,大卫?”
我用“不”字回答。我乞求我的姨婆看在我父亲的份上照顾我,保护我。
姨婆把我拉到她身边,对谋得斯通先生说:“你可以走了!我要来试试这个孩子。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样,至少我还可以像你做的那样去对待他。不过,你说的话我一点也不相信。”
“你以为我不知道,”姨婆极其尖锐地说,“你让那可怜的、不幸的、误入歧途的吃奶娃娃过的什么日子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当你向她套近乎时——我敢说,你对她卖弄风情时装得对鹅都不敢嘘一声一样——对那软弱的小人是何等可悲的日子吗?现在我就是看到了你,也听到了你!谁会像谋得斯通先生一开始那样柔顺听话!那个可怜的、上当的、没头脑的孩子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他是用糖做成的。他崇拜她。他溺爱她的儿子——非常非常溺爱他!他要做这孩子的第二个父亲,他们要一起生活在开满玫瑰的乐园里,是吧?呸!滚开!滚!”姨婆说。
“谋得斯通先生,”她向他摇着手指说,“在那没有头脑的吃奶娃娃眼里,你是个专横的君王,你伤了她的心。你利用她弱点里最大的那部分给了她致命的创伤。这事实使你心安了。”
在这当儿,他一直站在门边,面带某种微微笑意打量姨婆,不过他的黑眉黑眼重重拧在一起了。我看得出,虽然他仍然挂着微笑,脸色已变了,并像刚跑过那样喘着气。
“祝你好,先生!”姨婆说,“再见!也祝你好,小姐。”
谋得斯通小姐没有回答一个字,慎重地挽起她弟弟的胳膊,大模大样地走出了那小屋。
她的脸色渐渐缓和,我诚恳地搂住她的脖子去吻她。就这样,我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有删改)
穷人树
一
密林深处,阳光从树梢上筛落下来,投下一地斑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脱离了同伴,进入一个无人之境。我希望在这与世隔绝的瞬间,听到他的声音,我甚至希望看到他穿着白色长衫的身影、飘着白色胡须的脸庞。
这是什么?土路一侧,杂乱无章的林间空地里出现了一排整齐的青草,大约有三四米长吧,高不过30公分。难道,他就在这里?
我停住脚步,四下打量,没有墓碑,没有墓室,只有几束野花,那是刚刚和我擦肩而过的外国人从附近采来的。我只能相信,就是这里了。
我走近那一排像哨兵一样列队的青草 , 弯下腰,我把我的手掌按在青草附近的泥土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想感受一下历史中某个时刻的温度?应该是。
同行们陆续赶到。大家按照中国民间的习俗,鞠躬。
青草下面,是19世纪俄罗斯最杰出的作家、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二
东翼楼是托尔斯泰最后的住所。我们看到了追求“平民化”的托尔斯泰当年种地的农具、做鞋的工具,还有一些简朴的生活用品。
东翼楼的门前,有一棵小树,单薄瘦弱。据说,当年来寻求托尔斯泰帮助的穷人常常在这棵树下聚集,托尔斯泰写作之暇便在树下的长椅上同农奴们交谈,帮助他们寻求自由之路。所以,这棵树被人命名为“穷人树”——当然,此树已非彼树,这棵树是那棵树的后代,不变的只是位置,它的名字仍然是“穷人树”。
晚年的托尔斯泰为了摆脱荣誉和财富,曾经称自己为T·尼古拉耶夫——我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含意,而此时,我突发奇想,也许,这个名字的含意就是“穷人树”。
在东翼楼里,我们幸运地听到了托尔斯泰讲课。那是从一个半世纪以前留下的一台留声机里复制下来的。翻译告诉我们,内容都是托尔斯泰晚年勉励孩子的话:快乐生活,学习知识,做有用的人。
三
1910年10月28日清晨,托尔斯泰庄园仍然沉浸在睡梦之中。托尔斯泰蹑手蹑脚下楼,拎上简单的行装,和他的私人医生一起,消失在夜空之中。在火车站,他潦草地给妻子写了一封信:“我做了我这个年龄的老人通常做的,我离开了这种世俗的生活,为了在孤独和平静中度过我的有生之日。”
但世界不允许“它的”托尔斯泰属于自己,属于他本身的、省察的意志。普通百姓也不能容忍托尔斯泰离开他们,抛弃他们。对于托尔斯泰行为的阻止,可以说是全民皆兵,声势浩大。
茨威格说,是上帝及时地派来了增援部队--死神将托尔斯泰从人间的包围中解脱出来,让他回到他想达到的理想境地——在逃亡途中他罹患感冒,在11月4日夜里,这棵苍老的“穷人树”又一次振作起来并呻吟道:“农民,农民究竟怎样生活?”
11月7日,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地看过这个世界的眼睛熄灭了。托尔斯泰最后说的话是,人类所有的哲学只有一句话——爱与和平。
从东翼楼到墓地,直线距离应该有一公里以上。托尔斯泰下葬那天,他生前的同盟者、受患者、崇拜者、反对者、政府的工作者……从四面八方赶来。以东翼楼门口的“穷人树”为起点,托尔斯泰的遗体由几千人用双手托着,接力传递,送到了墓地。今天我们已无从看到那种朝圣般的场景,但我们的内心依然能够感受到在那一段时空里凝聚的情感。
四
一张似乎是托尔斯泰留在人间最完整形象的画像:白须如瀑、身着白色长衫的矮个子老人,赤裸双脚,立在土地上,他的双手插在腹前的腰带里,长衫的口袋里沉甸甸地装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书本,露出一角——应该是《圣经》,晚年的托尔斯泰主张让灵魂主宰内体,使自己走向道德完善。
茨威格在描绘托尔斯泰外貌时说:“从这个人身上看不出有任何精神的东西……混在人群里找都找不出来。”因为脸的平庸,就突显出眼睛,高尔基的描写最为经典:“托尔斯泰这双眼睛里有一百只眼珠。”——凡是从这双眼睛面前经过的一切、哪怕极其微小的事物,还有假象,无不为其洞悉。它们像X光一样透视着社会和人间的奥秘,就是这双眼睛日积月累的观察,建筑了《复活》《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
正因为拥有这双眼睛,所以托尔斯泰能够拥有常人不能拥有的东西,那就是对于人的意义、人的生活、人的尊严的理解,还有社会的诸多问题,关于等级的形成,亲情、爱情、伦理道德等等——正是因为他拥有深邃的思想,所以他肯定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幸福。
五
站在托尔斯泰庄园门口不足百米的“小街”上,打量庄园内外,我突然想,俄罗斯人真是太缺乏商业头脑了,像托尔斯泰这样重量级大作家的故居,是几近天赐的旅游资源。如果——我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思维推论-可以把这里打造成为一个旅游重镇,从而带动当地的经济。他们居然就让它荒废着,依然只是一个古老破旧的村庄。
听了我的想法,翻译沉思了一会儿对我们说,俄罗斯人的理念是尽可能地保持名胜古迹的生态。如果不是政府严格控制,各国人,尤其是中国人,早就在这里投资了。
哦,我说。我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再说话了。因为,我所想到的,正是托尔斯泰当年极力逃离的。我为我一刹那的念头感到惭愧。
傍晚,我们离开了托尔斯泰庄园。夕阳西下,冈峦起伏,奥卡河碧波荡漾,在我们的视野里蜿蜒延伸,直到汇入落日余晖,水天一色。我的心中涌动着那首淳朴的歌谣,那杂树丛生的墓地和那像哨兵一样列队的青草 , 在眼前挥之不去。
(取材于徐贵祥《穷人树》,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