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绍兴广场的护城河向北走,没有多远,老街就呈现了。见到它,我的眼睛蓦然一亮,感觉它仿佛扭着身子活跃地动了几下。在被高楼簇拥着的宽敞的柏油马路上行走,我常常觉得自己走在一具巨大的僵尸上,紧张,空虚,不知所措。而在狭窄的老街上闲走,我会无限放松和陶醉。这种时刻,( )
你不要小觑了这老街,看着它不长,走起来就长了,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而且它也不是笔直的,略略地弯着,它这种弯不是老人的那种透出暮气的驼背,而是一个少女笑得不能自持时妖娆的弯腰,风情万种。
真正的老屋比比皆是,它们保持房屋原来的状态,格局是老格局,窗户也是老窗户。如果不是有现代的人闪现在房子里,我会误以为回到了一百年前的鲁镇,听见了单四嫂子在空虚寂静的夜晚呼唤宝儿的哭声 , , 。这是鲁镇,是鲁迅笔下那个永远也不会消失的鲁镇。
理 水(节选)
鲁 迅
当两位大员回到京都的时候,别的考察员也大抵陆续回来了,只有禹还在外。他们在家里休息了几天,水利局的同事们就在局里大排筵宴,替他们接风。这一天真是车水马龙,不到黄昏时候,主客就全都到齐了,院子里却已经点起庭燎来,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门外虎贲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齐咽口水。酒过三巡,大员们就讲了一些水乡沿途的风景,芦花似雪,泥水如金,黄鳝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后,才取出大家采集了来的民食来,都装着细巧的木匣子,盖上写着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体,有的是仓颉鬼哭体,大家就先来赏鉴这些字,争论得几乎打架之后,才决定以写着“国泰民安”的一块为第一,因为不但文字质朴难识,有上古淳厚之风,而且立言也很得体,可以宣付史馆的。
局外面也起了一阵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汉,面目黧黑,衣服破旧,竟冲破了断绝交通的界线,闯到局里来了。卫兵们大喝一声,连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挡住他们的去路。
“什么?——看明白!”当头是一条瘦长的莽汉,粗手粗脚的,怔了一下,大声说。
卫兵们在昏黄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举戈,放他们进去了。
局里的大厅上发生了扰乱。大家一望见一群莽汉们奔来,纷纷都想躲避,但看不见耀眼的兵器,就又硬着头皮,定睛去看。头一个虽然面貌黑瘦,但从神情上,也就认识他正是禹;其余的自然是他的随员。
这一吓,把大家的酒意都吓退了,沙沙的一阵衣裳声,立刻都退在下面。禹便一径跨到席上,并不屈膝而坐,却伸开了两脚,把大脚底对着大员们,又不穿袜子,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随员们就分坐在他的左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胆的属员,膝行而前了一点,恭敬的问。
“你们坐近一点来!”禹不答他的询问,只对大家说,“查的怎么样?”
大员们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觑,列坐在残筵的下面,看见咬过的松皮饼和啃光的牛骨头。非常不自在——却又不敢叫膳夫来收去。
“禀大人,”一位大员终于说,“倒还像个样子——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产不少;饮料呢,那可丰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实,他们是过惯了的。”
“卑职可是已经拟好了募捐的计划,”又一位大员说,“准备开一个奇异食品展览会,另请女隗小姐来做时装表演,来看的可以多一点。”
“这很好。”禹说着,向他弯一弯腰。
“不过第一要紧的是赶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学者们接上高原来。”第三位大员说,“学者们有一个公呈在这里,他们以为文化是一国的命脉,学者是文化的灵魂,只要文化存在,华夏也就存在,别的一切,倒还在其次……”
“他们以为华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员道,“减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况且那些不过是愚民,那喜怒哀乐,也决没有智者所推想的那么精微的。……”
“放他妈的屁!”禹心里想,但嘴上却大声的说道:“我经过查考,知道先前的方法:‘湮’,确是错误了。以后应该用‘导’!不知道诸位的意见怎么样?”
静得好像坟山;大员们的脸上也显出死色,许多人还觉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请病假了。
“这是蚩尤的法子!”一个勇敢的青年官员悄悄的愤激着。
“卑职的愚见,窃以为大人是似乎应该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须白发的大员,这时觉得天下兴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横,置死生于度外,坚决的抗议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老大人升天还不到三年。”
禹一声也不响。
“况且老大人化过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来湮洪水,虽然触了上帝的恼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浅了一点了。这似乎还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须发的大员说,他是禹的母舅的干儿子。
禹一声也不响。
“我看大人还不如‘干父之蛊’,”一位胖大官员看得禹不作声,以为他就要折服了,便带些轻薄的大声说,不过脸上还流出着一层油汗。“照着家法,挽回家声。大人大约未必知道人们在怎么讲说老大人罢……”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好法子,”白须发的老官恐怕胖子闹出岔子来,就抢着说道,“别的种种,所谓‘摩登’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坏在这一点上。”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说我的爸爸变了黄熊,也有人说他变了三足鳖,也有人说我在求名,图利。说就是了。我要说的是我查了山泽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见,已经看透实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非‘导’不可!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举手向两旁一指。白须发的,花须发的,小白脸的,胖而流着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员们,跟着他的指头看过去,只见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有删改)
鲁迅先生的温柔
叶浅韵
近距离与鲁迅先生对视,已经10天了,这是先生留于人世的能量场,我有幸被吸纳。一出房间门,我就看见先生的像,悬于空中的先生有些虚幻。在这个以先生名字命名的文学院里,被各种大师拓宽的维度与自我的渺小像一对经典的矛盾,对立统一,又不断向前发展。先生的目光里,有威严和神圣,又似多了一种温柔和亲近,令我的呼吸中也有了些春天的芬芳。
书本里,画册上,先生一张冷峻的脸,像是这世界与他有仇。与我在这里天天亲近的先生塑像,有莫名的大不同。我忘记了他在《彷徨》《呐喊》中医治黑暗、腐朽和麻木,忘记了他曾怀抱“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赤肝义胆,忘记了他的作品被人称为匕首和投枪。窗外的风,正恣意地摇动嫩黄的柳条,玉兰多情,梅花呢喃,喜鹊喳喳。这样的时刻,适合怀念先生。
坚硬中的温莱,像绝壁上生香的花朵,令人迷恋。当先生的爱情之花为许广平绽放时,一定像极了楼下盛开的梅。苦寒中的香气在阳光下翩翩起舞,清风与蝴蝶不请自来。他是她永远的小白象,她是他亲昵不尽的枭蛇鬼怪。称呼里收藏不住的爱,穿越时空,依然是完美无比的品牌精神食粮。在惺惺相惜中,被人艳羡,也被人嫉妒。谁是谁一世未了的青梅,谁又会是谁一生要摆渡的桃花。只要是你,只要有你,万水千山飞不尽的才情,在一粥一饭里,在一纸一句里。
而先生与萧红的一段对话,更让我看到一个情趣盎然的鲁迅。素知先生博学多才,在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的头衔之外,还有翻译家、书法家的称呼,就是说起时尚衣着也头头是道,从样式说到颜色,从搭配说到装饰。他说衣着,讲美学,也在说生活,露性情,先生全然成了时尚达人。
有时,我也会看见一个顽劣的鲁迅先生,他看见有人随抱小便时,用橡皮枪瞄准人家。他的心里不仅居住着温柔,还收藏着可爱,甚至还有些小坏坏。当一个孩子身上自然流露的天性在一个成年人的身上呈现时,便变为一种喜剧的色彩,增添了更多的生活质感。有时我很想在寂静的深夜,模仿先生用三个手指(而非食指和中指)燃烧香烟的样子,试着穿过烟雾缭绕的空间理清自己凌乱的思绪。
先生走的时候正值壮年。55岁的年龄,正是智慧峰值期。临终遗嘱有7条,除了交代丧事从简,还交代幼儿周海婴“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还有一条说,对别人应许的事物不可当真。最后一条是:万勿接近“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鲁迅先生至死也是一个是非恩怨分明的人,记着人应许他的事物还没兑现,记着该报的仇恨一定要报。他与如今处处主张宽容,宽容到要把“看不惯别人是因为自己修养不够”当座右铭的反人性的做法是多么格格不入呀。先生的温柔是有棱角的,有棱角的地方,自成方圆。
翻阅历史典籍,从中国古典文学到现代文学的路上,什么妖魔鬼怪,狐媚幽仙,才子佳人,侠盗勇士,奴才无赖,他们自有高贵和卑贱的安身立命处。先生温柔地看着世间万物的变化,不悲不喜,不怒不嗔。东西南北,各方各圆。
生死之外,世间并无所谓大事。我在一尊神圣的塑像面前,再惊天动地的语言都已是多余。春光正好时,我恰好苏醒。窗外,春天正在画里。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