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5月中旬,奥地利作家卡夫卡从玛丽恩温泉给他的女友菲莉斯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我想,如果我是一个中国人,而且马上坐车回家的话,那么今后我必须强求重新回到这儿。”关于这段话的意义,有的西方学者指出,卡夫卡可能知道汉语中“落叶归根”这一成语。或许他在这里指的是,自己作为一个布拉格讲德语的犹太人,与环境格格不入 , 犹如一个在欧洲的中国人;又或许他联想到自己身体羸弱,同当时欧洲人眼里的中国人一样弱不禁风。总之,关于这段话存在着各种各样不同的解说。但是,不管怎样,我想,这段话表明了卡夫卡对中国文化充满了热情和亲切感,他与中国文化有泛泛之交 , 以及他对古老的中国的理解和向往,而这一切以后又体现在卡夫卡的思想和创作中。
合同
[美国]罗伯特·伯顿·罗宾森
我把车开进了“献血+玩彩票有限公司”的停车场。
“你想好了吗,伙计?”我问。
马克咧嘴笑了。“当然想好了。距离我上次献血已经有六十天了,我终于可以再去啦!”
“你不觉得这地方有点儿让人瘆得慌吗?”
“一点也没有啊,”马克说,“这种献血方式很好!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好事,不是吗?这是在鼓励我们帮助自己的同胞。”
“在帮助同胞的时候还琢磨着要赢一千块!”我说。
“兄弟,你也可以来玩玩啊,先献一点儿血,然后再赢一点儿钱。赔率是一比五十,这可比一般的彩票好玩多了。上一次我从这里出来的时候,口袋里多了一千块。一千块现金。”
办公桌后面的年轻女子对马克说:“先生,根据规定,我要问您这个问题:您是否已经完整、仔细地看过合同,而且理解您即将认可的那些条款?”
“是的,我认可。”马克说。
“那请您在这里签字就行了
马克拿起电子笔,在平板电脑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了,托尼,他可以进去了。”
“请这边走,两位先生。”托尼领着我们走进一个大约三米见方的房间。
马克在真皮躺椅上坐了下来。
托尼将游戏机移过来,在马克前面摆好。
马克立即按了一下“开始”,但游戏机上什么动静也没有。
“等一会儿,”托尼说,“我们首先要把你身上的管子接好才行。”
“哦,对呀。”
托尼在马克手臂上扎了一根针,用胶布固定好。躺椅旁边有一台看上去很沉的机器,机身上贴着“有限抽血电子设备”标签。托尼在机器上按了几下按钮。
“好啦,马克,都给你弄好了。你每按一下‘开始’,就会获得一次中奖的机会,同时也捐出了一盎司的血。”
“知道啦,”马克说,“谢谢。”他按了“开始”,游戏机屏幕上的三个转盘亮了,继而开始旋转。“加油!加油!我要中一千块的大奖!快!快!”
第一只转盘停在了“猫”的图案上,第二只转盘也停在了“猫”的图案上。
“太棒了,伙计!”马克说,“来了!”
第三只转盘停在了“狗”的图案上。
“他妈的!”马克说,“差一点就中奖了!”
“有限抽血电子设备”嗡嗡地响着。根据机器上的读数,它刚刚从马克的手臂上抽了一盎司的血。
“没事儿,”马克说,“我真的觉得我运气很好。”他又按了“开始”。
这次是两条“狗”,一只“猫”。
我站了起来。“好啦,马克,该收手了。”
“不,不,还不到时候呢。我好几回都快赢了。我在血管里都能感觉到我的好运就快到了。”
“哎,那是你的血——你的血正从血管里流走。你看,马克,”我指着“有限抽血电子设备”上的读数说,“你已经捐了五十盎司啦,伙计。”
“但我感觉挺好啊。”
“嗯,你的脸色不太好。”
“我就要赢了,再试几回吧。”
他按了“开始”,大喊道:“来吧!”
我在一旁不停地劝他别玩了,但没用。
这时,马克不作声了。我看了一眼读数:六十八盎司。已经超过四个献血单位啦!
“马克?”
他没有动弹。
“马克,醒醒!”
还是没有动弹。
我连忙跑到门口。门锁上了。我用力拍门。“来人啊,救命!”
很快托尼就打开门进来了。
托尼按了一下墙上的按钮。“我在十二号房间,需要担架床。”
我站到托尼跟前,盯着他问:“你们想把他带到哪里去?”
“请向后退,先生。我们只是在按照合同上的条款办事。”
“合同条款?什么条款?”
两名身穿蓝色工作服的男子推着担架床走了进来。
“请后退,先生。”一名男子说。他们一起动手,将马克抬到了担架床上。
我尖声说:“我要求你们必须现在告诉我,你们准备对我朋友干什么。”
一名男子从担架床旁边挂着的塑料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递给我。“你自己看合同上的条款吧。”
我打开信封,扫视着马克签的那份合同。
在玩游戏的过程中,如果献血者失去知觉,本合同的第三部分立即生效。
我赶忙找到合同的第三部分。
我,献血者,同意将我全部的身体捐献给“献血+玩彩票有限公司”,该公司可以全权处理捐赠者的身体。在大多数情况下,该身体的可用器官将被采摘下来,在公开的市场上出售……
我飞快地朝我的汽车跑去。
我跳上车,疯狂地逃离了那里。我没有时间系安全带。我冲出了停车场,却又一头撞在了一辆路过的垃圾车上。
两天后,我从头到脚缠满了绷带,在一家医院的病房中醒来。
一名护士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啊,太棒了!您醒了!”
“现在别急着说话,您的喉部在事故中受伤了。”
她走到病房里的桌子旁,指着上面摆放着的一束美丽的鲜花。
“您看见了吗?多漂亮的鲜花啊!”
我想点头,结果只有眉毛动了动。
她打开花束上的卡片。“好像是一张信用卡,卡上写着:您可以来‘献血+玩彩票有限公司’,前面十次摇奖免费!”
我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先生!先生!您没事儿吧?”
不!我有事儿!
一切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的朋友马克。
彩票游戏。
“有限抽血电子设备”。
担架床。
还有——
那份合同!
(有删改)
文本一:
地 洞
卡夫卡
我造好了一个地洞,似乎还蛮不错。离洞口千把步远的地方,有一处上面覆盖着一层可移动的苔藓,那才是通往洞内的真正入口处。在盖着苔藓的那个幽暗的地方,正是我的致命之所在。我经常梦见野兽用鼻子在那里贪婪地来回嗅个不停,也许有人会认为,我满可以把洞口堵死,上面覆以一层薄薄的硬土,下面填上松软的浮土,这样我就用不着费多大气力,每次进出,只要挖一次洞口就行了。但那是不可能的事。为了防备万一,我必须具备随时一跃而出的可能性,为了谨慎行事,我必须做好随时能够冲出去的准备。
我安安稳稳地住在我的家的最里层,与此同时,敌人却从某个地方慢慢地、悄悄地往里钻穿洞壁,向我逼近。我在自己的家里,自有谙熟所有途径和方向的长处,盗贼会很容易地成为我的牺牲品和美餐。但我正在变老,有许多同类比我更强,而且我的敌人多得不可胜数。而且威胁我的不仅有外面的敌人,地底下也有这样的敌人。
我的地洞除了一条大道以外,还有几条很狭窄的但相当安全的小道。它们使我与外界保持联系,向我提供自由呼吸的空气。这些路本来是鼹鼠筑成的,我因势利导,把它们引进了我的地洞里,我通过这些途径可以嗅得很远,使我得到保护。也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经由这些途径来到我跟前,成了我的食物。
我的地洞的最大优点是宁静。我可以在我的通道上蹑着脚走好几个钟头,有时听到个把小动物的声音,不一会这小动物也就在我的牙齿间安静下来了;或者泥土掉落的沙沙声,它告诉我什么地方需要修缮了;除此以外便是寂静。通道上每隔一百米的地方,辟一个圆形的小广场,在那里我舒舒服服地蜷曲着身子,一边休息,一边使自己暖和暖和。不知是由于过去的习惯,还是这座家屋确实存在着足够的危险,唤起我的警觉,我常常有规律地从酣睡中惊醒。缜密地考虑到极端危险的情况,我在洞穴的近中心处修建了一个中央广场。
我利用中央广场来贮藏我的食物:凡是洞内抓获而目前还不需要的一切和外面猎获的全部,我统统把它们堆放在这里。场地之大,半年的食物都放不满。于是我把东西一件一件铺了开来,在其间漫步,同时玩赏着它们,悦目于其量之多,醉心于其味之杂。地洞的复杂性确实也向我提供了采用多种防御办法的可能性。而我觉得将存粮稍加分散,利用某些小广场来分批贮藏,似乎更为周到些。于是我决定每隔两个广场设一个预备储粮站,或者每隔三个设一正储粮站,每隔一个设一副储粮站,如此等等。再则,为了迷惑敌人,我划出几条道路不堆贮藏品。
我很快跑离洞口,不一会又赶回来。我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藏身之所,并守望着我的家门——这一回是从外面——一连几天几夜。在这全部过程中,我没有看见任何人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搜寻过,这对己对敌都是一种幸运,因为要不然,我会为了我的地洞不顾一切地朝他的喉咙扑过去。诚然,也出现过一些兽类,我不敢接近它们,只要远远预感到它们在,我便立即警觉,拔腿就跑。
有时甚至产生这样幼稚的想法:压根儿就不回地洞,而就在这里的洞口附近住下,专门观察洞口以打发日子。假如我有某个值得信赖的人,可以把观察哨的任务交给他,那我就可以放心地下去了。但是从地洞的内部完全信赖一个外面的什么人,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我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只能孑然一身。
后来,我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洞穴。我和地洞这样相依为命,不管我遇到多大恐惧,我都能泰然自若地留在这里,无须设法说服自己,打消一切顾虑,把入口打开。我只要清闲地等着就完全够了。因为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把我们永远分开。
(选自《卡夫卡荒诞小说》,有删改)
文本二:
20世纪后半期,空间在人文社会科学各个领域成为关注的焦点与核心的概念。文学叙事的空间维度日益受到叙事学界的关注,空间叙事研究得到迅速发展。自古希腊时期,西方对空间的研究就已涉及“虚空”“处所”和“广延”这三个概念。文学叙事中的空间主要可以分为物质空间、心理空间和社会空间三大类。物质空间是以物质形态呈现的空间,这个空间包括物体,也包括作为物质存在的人本身。心理空间是一个内部的、主观的空间,是人的知觉、情感和意识对外部世界染色、过滤、变形、编辑后所建构的空间,也是人的内心对外部世界的投射。社会空间是人际空间,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建构与结构化。
(摘编自《论小说中的空间叙事——以<地洞>为例》)
旷野和城市,从根本上讲,是对立的。
人们多以为和城市相对应的那个词,是乡村。比如常说“城里人”“乡下人”。其实乡村不过是城市发育的低级阶段。再简陋的乡村,也是城市一脉血缘的兄长。唯有旷野与城市永无声息地对峙着。城市侵袭了旷野昔日的领地,驱散了旷野的原住民,破坏了旷野古老的风景,越来越多地以井然有序的繁华,取代我行我素的自然风光。城市是人类所有伟大发明的需求地、展览厅、比赛场、评判台。如果有一双慧眼从天空观看夜晚的地球,它一定被城市不灭的光芒震撼。旷野是舒缓的,城市是激烈的;旷野是宁静的,城市是喧嚣的;旷野对万物具有强大的包容性,城市几乎是人一统天下……
人们把城市像巨钉一样揳入旷野,并以此为据点,顽强地繁衍着后代,创造出流光溢彩的文明。旷野在最初,漠然置之,甚至是温文尔雅地接受着。但旷野一旦反扑,人就一筹莫展了。尼雅古城、庞贝古城……一系列历史上辉煌的城郭名字,湮灭在大地的皱褶里。
这一切都飞快地在他脑子里闪过,他还是没有下决心起床——闹钟敲六点三刻了——这时,他床头后面的门上传来了轻轻的一下叩门声。“格里高尔,”一个声音说,——这是他母亲的声音——“已经七点差一刻了。你不是还要赶火车吗?”好温和的声音!格里高尔听到自己的回答声时不免大吃一惊。没错,这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可是却有另一种可怕的叽叽喳喳的尖叫声同时发了出来,仿佛是伴音似的,使他的话只有最初几个字才是清清楚楚的,接着马上就受到了干扰,弄得意义含混,使人家说不上到底听清楚没有。格里高尔本想回答得详细些,好把一切解释清楚,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只得简单地说:“是的,是的,谢谢你,妈妈,我这会儿正在起床呢。”隔着木门,外面一定听不到格里高尔声音的变化,因为他母亲听到这些话也满意了,就拖着步子走了开去。然而这场简短的对话使家里人都知道格里高尔还在屋子里,这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于是在侧边的一扇门上立刻就响起了他父亲的叩门声,很轻,不过用的却是拳头。“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他喊到,“你怎么啦?”过了一小会儿他又用更低沉的声音催促道:“格里高尔!格里高尔!”在另一侧的门上他的妹妹也用轻轻的悲哀的声音问:“格里高尔,你不舒服吗?要不要什么东西?”他同时回答了他们两个人:“我马上就好了。”他把声音发得更清晰,说完一个字过一会儿才说另一个字,竭力使他的声音显得正常。于是他父亲走回去吃他的早饭了,他妹妹却低声地说:“格里高尔,开开门吧,求求你。”可是他并不想开门,所以暗自庆幸自己由于时常旅行,他养成了晚上锁住所有门的习惯,即使回到家里也是这样。
…………
他使劲地摇动着,身子已经探出不少,快要失去平衡了,他非得鼓足勇气采取决定性的步骤了,因为再过五分钟就是七点一刻——正在这时,前门的门铃响了起来。“是公司里派什么人来了。”他这么想,身子就随之而发僵,可是那些细小的腿却动弹得更快了。一时之间周围一片静默。“他们不愿开门。”格里高尔怀着不合常情的希望自言自语道。可是使女当然还是跟往常一样踏着沉重的步子去开门了。格里高尔听到客人的第一声招呼就马上知道这是谁——是秘书主任亲自出马了。真不知自己生就什么命,竟落到给这样一家公司当差,只要有一点小小的差池,马上就会招来最大的怀疑!在这一个所有的职员全是无赖的公司里,岂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忠心耿耿吗?他早晨只占用公司两三个小时,不是就给良心折磨得几乎要发疯,真的下不了床吗?如果确有必要来打听他出了什么事,派个学徒来不也够了吗——难道秘书主任非得亲自出马,以便向全家人,完全无辜的一家人表示,这个可疑的情况只有他自己那样的内行来调查才行吗?与其说格里高尔下了决心,倒不如说他因为想到这些事非常激动,因而用尽全力把自己甩出了床外。蓬的一声很响,但总算没有响得吓人。地毯把他坠落的声音减弱了几分,他的背也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毫无弹性,所以声音很闷,不惊动人。只是他不够小心,头翘得不够高,还是在地板上撞了一下;他扭了扭脑袋,痛苦而忿懑地把头挨在地板上磨蹭着。
当你看一部经典的时候,不是怀着一种敬畏之心去看它,而是非常清醒地去分辨它的“精华”和“糟粕”的时候,①,会读不下去。可是,当你看的时候你必然知道,它因为有这样的“精华”,②,它因为有这样的“糟粕”,才凸显了它的“精华”。它有时候是浑然一体的。譬如庄子叫你无为、无功、无求,彻里彻外的无所作为,我们当然不能认为这是庄子书的“糟粕”,他是极而言之,当你不理解时,自会以为是“糟粕”。就像当我们像孔子那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时候,遇到种种困顿,要有一种心灵的释放,③,这个事儿过去了之后,你再继续用孔子的思想。这样的话,我们在读不同的经典时,思想就更丰富,更有容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