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小桃树
早晨起来,雨下得大了,一直下了一整天。我临窗坐下,看我的小桃树儿在风雨里哆嗦。纤纤的生灵儿,枝条已经慌乱,桃花一片一片地落了,大半陷在泥里,在黄水里打着旋儿。哦,我可怜的小桃树儿!
好多年前的秋天,我们还是孩子。奶奶从集市回来,带给我们一人一颗桃子,她说:“都吃下去吧,这是一颗‘仙桃’;含着桃核儿做一个梦,谁梦见桃花开了,就会幸福一生呢。”我们全都含了桃核爬上床去。我却无论如何不能安睡,就爬起来,将桃核儿埋在院子角落的土里,想让它在那里蓄着我的梦。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奶奶打扫院子,突然发现角落的地方,拱出一个嫩绿儿,便叫道:“这是什么呀?”我才恍然记起了是它:它竞从土里长出来了!它长得很委屈,是弯了头,紧抱了身子的。第二天才舒开身来,瘦瘦儿的,黄黄儿的,似乎一碰,便立即会断了去。它长得很慢,一个春天,才长上二尺来高,样子也极委琐。但我却十分地高兴:它是我的,它是我的梦种儿长的。
也就在这年里,我到城里上学去了。学习呀,奋斗呀,一毕业就走上社会,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我的事业了。但是,我慢慢发现我的幼稚,我的天真了,人世原来有人世的大书,我却连第一行文字还读不懂呢。我渐渐地大了,脾性儿也一天一天地坏了,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心境似乎是垂垂暮老了。这时候,真是祸不单行,奶奶也去世了。我连夜从城里回到老家去,看着满屋的混乱,想着奶奶往日的容颜,不觉眼泪流了下来,对着灵堂哭了一场。天黑的时候,在窗下坐着,一抬头,却看见我的小桃树了:它竟然还在长着,弯弯的身子,努力撑着的枝条,已经有院墙高了。弟弟说:那桃树被猪拱折过一次,要不早就开了花了。大家曾嫌它长的不是地方,又不好看,想砍掉它,奶奶却不同意,常常护着给它浇水。看着桃树,想起没能再见一面的奶奶,我深深懊丧对不起我的奶奶,对不起我的小桃树了。
如今,它虽然长得弱小,骨朵儿也不见繁,但一夜之间,花竟全开了呢。可开得太白了、太淡了,那瓣片儿单薄得似纸做的,没有肉的感觉,没有粉的感觉,像是患了重病的少女,苍白白的脸儿,又偏苦涩涩地笑着。我每每看着它,却发现从未有一只蜜蜂去恋过它,一只蝴蝶去飞过它。可怜的小桃树儿!
雨还在下着,花瓣儿纷纷零落去,片片付给风了,雨了!我心里喊着我奶奶。我的小桃树千百次地俯下身去,又千百次地挣扎起来,一树的桃花,一片,一片,湿得深重,像一只天鹅,眼睁睁地羽毛剥脱。然而,就在那俯地的刹那,我突然看见那树儿的顶端,高高的一枝儿上,竟然还保留着一个欲绽的花苞,嫩黄的,嫩红的,在风中摇着,抖着满身的雨水,几次要掉下来了,但它却没有掉下去,像风浪里航道上的指示灯,闪着时隐时现的嫩黄的光,嫩红的光。
我心里稍稍有了些安慰。啊,小桃树啊!我该怎么感激你,你到底还有一朵花呢,明日一早,你会开吗?你开得是灼灼的吗?我亲爱的,你那花是会开得美的,而且会孕出一个桃儿来的;我还叫你是我的梦的精灵儿,对吗?
但它却没有掉下去,像风浪里航道上的指示灯,闪着时隐时现的嫩黄的光,嫩红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