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场上几只黑色瘦胫的羊,正慢慢地啮着草,远远地有一个孩子跷脚躺着,悠然地嚼着一根长长的青草。难得这么静的下午,我的脚步声和羊群的啮草声都清晰可闻。回头再看看那曲臂为枕的孩子,不觉有点羡慕他那种“富贵于我如浮云”的风度了。几只羊依旧低头择草,恍惚间只让我觉得它们嚼的不只是草,而是冬天里半发的绿意,以及草场上无边无际的阳光。
偶抬头,只见微云掠空,斜斜地排着,像一首短诗,像一阕不规则的小令。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发出许多奇想。记得元曲中有一段述说一个人不能写信的理由:“不是无情思,绕青江,买不得天样纸。”而现在,天空的蓝笺已平铺在我头上,____。其实即使有笔如云,也不过随写随抹,何尝能尽情描绘造物之奇。至于和风劲草,大概本来也想低吟几句云的作品。只是云彩总爱反复地更改着,叫风声无从传布。如果有人学会云的速记,把天上的文章流传几篇到人间,却又该多么好呢。
正在痴想之间,发现不但云朵的形状变幻着,____。半天朱霞,粲然如焚,映着草地也有三分红意了,就像莽原尽处烧着一片野火似的。牧羊的孩子不知何时已把他的羊聚拢了,村落里炊烟袅升,他也就隐向一片暮霭中去了。
①富贵于我如浮云。
②它们嚼的不只是草,而是冬天里半发的绿意,以及草场上无边无际的阳光。
③微云掠空,斜斜地排着,像一首短诗,像一阕不规则的小令。
④不是无情思,绕青江,买不得天样纸。
⑤只是云彩总爱反复地更改着,叫风声无从传布。
⑥半天朱霞,粲然如焚,……就像莽原尽处烧着一片野火似的。
牵风记(节选)
徐怀中
“野政文工团”派出一个小分队,来九团慰问演出。思想内容没得说,可是出来进去总是那么几个熟悉面孔,太乏味了!台下开始发难:“不看!不看!不看!”
最初只有少数人起哄,像是受到恶性传染,到处尖声刺耳地打起了口哨。
报幕人从大幕中缝处钻出来,他每次出现,观众都以为演出将会做出重新调整。台下又狂呼乱喊起来:“出来一个坤角儿!出来一个坤角儿!”
宣传队队长亲自到大幕前讲话,面目严肃到不可能更加严肃:“我可以负责地向你们声明,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坤角儿,绝对没有!”
“有!”“有!”台下齐声揭露。
小分队里确实有两位女演员,可是今晚排定的节目单里没有女角,分派她们俩反串鬼子兵。
团长齐竞接到报告,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有人认出了团长,彼此提醒:“一号!”“一号!”
前面几排观众端端正正坐好了,远处的人似乎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头,也都不敢再出声了。齐竞这才开始队前训话:“丢人现眼!给八路军丢人现眼!给‘虎团’全团将士丢人现眼!”
全场空气像是凝结在一处,紧张极了,大家都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地跳。齐竞转身向当值的现场总指挥挥手说:“解散!各单位带回!”
老乡们叹息说,可惜一台好节目,就这样吹灯拔蜡了。
“请等一下!请等一下!”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呼喊声。
“虎团”团长齐竞远远看到,那个女孩子站在场地最后,一只手抱着长长的一个什么物件。她很有自信的样子,脸上总挂着那么一丝天然的微笑。
女孩仰起脸,向高居于舞台台口的齐竞提出交涉:“首长同志,你好!碰巧我带着古琴,就由我为大家弹奏一支曲子可以吗?”
一个花季少女怀抱古琴,突然出现在队列前,齐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陪同女孩子的地方干部上前说明,她是从北平来的女学生,名叫汪可逾。路经此地,正好赶上“虎团”在开晚会。
齐竞脸上顿时感觉热辣辣的,这一下,让沦陷区来的女学生看笑话了!应该欣然接受,还是婉言谢绝呢?他心想,作为现场的最高指挥员,决不可冷冰冰地板起面孔,对着如此天真烂漫的一种想法,劈头一瓢冷水浇下来。
“欢迎欢迎!请到台上来!请到台上来!”齐竞正式发出邀请。
汪可逾登上舞台,她已经高兴得迫不及待解开琴囊,取出了古琴。
“哎哟天哪!这不是一张宋代古琴吗?”齐竞随口吟诵出了白居易《废琴》诗句:“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澹无味,不称今人情。”女学生也来了兴致,以白居易的另一首诗作回应:“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
老乡们也都重新围拢上来,等待恢复演出。自然是由齐竞担任了报幕员:“安静!安静!现在请小汪同学为大家演奏一支古琴曲,好不好啊?”
“好!”
只见汪姑娘缓缓抬起右臂腕,纤纤素手弹出了一个散音——空弦音。她的这张宋琴共鸣极佳,洪亮一如铜钟。
离开舞台一段距离,便可以隐约听到远处接连不断的炮声。台下观众早把战火纷飞隆隆炮声置诸脑后了,一支古琴曲营造出了超乎音响感受的一种空幻氛围,清风明月,万籁俱寂,令全场军民泰然心悦,陶醉不已。
20世纪末,军事科学院一个战史编写小组重访太行山根据地。抗战初期许多著名战例,便发生在这一带,日军发起规模空前的1942年“五一”大“扫荡”,此地也正是遭受祸害的中心地区。当地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全都作为亲历者接受了采访。
让来访者大失所望,老人们对当年战斗中许多生动感人的细节记忆很模糊,掏不出他们几句话了。而尚未成年的一个北平女学生,以她尚不娴熟的技艺弹奏了几支古琴曲,老人们却至今难以忘怀,连种种细节都能讲得出来。那位汪姑娘怎样席地而坐,怎样将古琴架在双腿上,又怎样缓缓抬起右腕,以右手中指尖弹拨出一个空弦音。
那天独立第九旅举办的军民同乐晚会,远远超出了娱乐的含义,令战史编写组各位将校难以置信。
而事实上,那个夜晚军情正是十万火急。日军已经完成隐蔽合围部署,并组成了“挺进杀入支队”,企图对太行区领导机关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向心奔袭。我军则采取“敌进我进”战术,适时向日军后方交通线和据点发起猛烈攻击,迫敌回援,变被动为主动。敌我双方作战指挥的电报讯号往返交错,在茫茫夜空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汪姑娘的古琴曲,悠悠然穿过那张炽热的电讯网,随疾风流云远远传向四方。
齐竞接到指挥部加急电报,来不及先向汪姑娘打一声招呼,让她终止演奏,而是直接向全场宣布:“全体起立!出发!”
转眼之间,台上已经空空的了,幕布一收,再看不出这里有过什么舞台的痕迹。“一号”和他的两名警卫员已经上马了,民运科科长跑来报告,说那个北平女学生向他报名参军,非跟着部队走不可。齐竞一听就急了:“你有脑子没有?她拿着边区政府的介绍信,要去太行二中,你半路把人给拐跑了,怎么交代?”远远看见,小汪深一脚浅一脚向这边跑过来,他指头戳着民运科科长的鼻子尖喝令:“甩掉她!听清楚了,甩掉她!”
齐竞一抖缰绳飞奔而去,两名骑兵通信员紧随其后,消失在黑暗中。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