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百年孤独》
马尔克斯称,《百年孤独》构思了十五年,这十五年他都不知道怎么写第一句话。毫无疑问,构思一部小说的开头特别需要勇气。马尔克斯的勇气,是给了一个时非其时、地非其地的新解。他站在一个不确定的现在,同时拢住了过去与未来,他不必圈一块地,指几个人,要他们干什么干什么,而是一尾鱼一样灵巧地游进了时空宇宙,让叙述获得了新的自由。譬如吴清源的三三星天元名局,第一手拍在“三三”,就能引发新布局的大地震。
这是《百年孤独》开头的伟大之处。如果你只是在被动地、无意识地接收文本内容,也许很难体会到马尔克斯用这句话解决了哪些关键问题。只有当你动笔写作,成为时空的创造者的时候,你才会感觉到它包含了太多重要的命题。
传说莫言早年拿到《百年孤独》,只读了第一页就嚷了出来:“我知道怎么写小说了!”那是作家遇见作家时的剧震。小说是建筑成本最低的城市、文明和宇宙,是物美价廉的梦,作家的想象力不受画工、演员、成本的限制。当你说“要有光”(出自《圣经》“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你根本不必处理明暗,不用打光,不用取景,你说光就是光。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手拉着一个孩子,怕他们在混乱中走失。一路上他碰到镶金牙的江湖艺人和六条胳臂的杂耍演员。人群散发出来的屎尿恶臭和檀香味混合在一起使他感到窒息。他像疯子一样到处寻找梅尔基亚德斯,想让他来揭示一下这场神话般的恶梦中的无穷秘密。他向好几个吉卜赛人打听,但他们都听不懂他的话,最后他来到梅尔基亚德斯经常搭帐篷的地方,在那里遇到一个神情忧郁的亚美尼亚人,那人正在用西班牙语叫卖一种隐身糖浆。当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推推搡搡地穿过看呆了的人群时,那人已经一口喝下了一盅黄澄澄的东西,他赶上去问了一句话。吉卜赛人用诧异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随即化成了一摊刺鼻的烟雾腾腾的沥青,他的答话在上面飘荡:“梅尔基亚德斯死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听这消息竟怔住了,他木然不动,极力抑制着悲痛,直到人群被别的把戏吸引而散去,那忧郁的亚美尼亚人的沥青已经完全化成了蒸汽。后来,其他吉卜赛人也证实,梅尔基亚德斯在新加坡沙滩上死于热病,他的尸体被抛入爪哇海最深的地方去了。孩子们对此消息不感兴趣。他们缠着父亲带他们去看曼菲斯学者们惊人的新发明。据张贴在一顶帐篷门口上的广告上说,那是属于所罗门王的。孩子们一再要求,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就付了三十个里亚尔,带他们走到帐篷中央。那里有一个浑身长毛、剃了光头的巨人,他鼻子上穿着一个铜环,脚踝上拴着一条沉重的铁链,正守护着一只海盗箱。巨人一打开箱子,里面就冒出一股寒气。箱里只有一块巨大的透明物体,中间有无数枚小针,落日的余晖照射在小针上,撞成许多五彩缤纷的星星。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看懵了,但他知道孩子们在等待他马上作出解释,于是他大胆地嘟哝了一声:“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钻石。”
“不,”吉卜赛人纠正说,“这是冰。”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有听懂,他把手朝冰块伸去,但巨人把他的手推开了。“摸一下还得付五个里亚尔。”他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付了钱,把手放到冰上待了几分钟,接触这个神秘的东西,使他心里觉得既害怕又高兴。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又付了十个里亚尔,让孩子们也体验一下这奇妙的感觉。小何塞·阿尔卡蒂奥不肯去摸。奥雷里亚诺却与他相反,他往前跨了一步,把手放在冰上,可马上又缩了回来。“在煮开着呢!”他吓得喊叫起来,可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有理他。他被这个无可置疑的奇迹陶醉了,这时竟忘掉了他那些荒唐事业的失败,忘掉了被人丢弃而落入乌贼腹内的梅尔基亚德斯的遗体。他又付了五个里亚尔,就像把手放在《圣经》上为人作证那样,把手放在冰块上高声说道:“这是我们时代的伟大发明。”
(节选自《百年孤独》)
流光似水
马尔克斯
圣诞节,男孩子们又要求买一艘划艇。
他们的爸爸说:“没问题,我们回到卡塔古娜再买。”
但九岁的托托和七岁的乔尔远比父母想象中来得坚决。他们齐声说:“不,我们现在就要。”
他们的母亲说:“但是,这儿只有淋浴间的水可以划船。”
她和丈夫的话都没有错。他们在卡塔古娜的家有个带海湾船坞的院子,还有一个可容纳两艘大游艇的棚舍。但是,他们在马德里这边是挤在卡斯特拄纳街四十七号的公寓五楼里。可是他俩曾经答应孩子们,如果他们得了全班第一,就送他们一艘有六分仪和罗盘针的划艇,孩子们做到了。于是爸爸把这些都买来,那是一艘漂亮的铝艇,吃水线有一道金色条纹。
午餐的时候,爸爸宣布:“小艇在车库。问题是,没有办法由电梯或者楼梯把它搬上来,车库也腾不出多余的空间了。”
下一个星期六下午,孩子们请同学来帮忙把小艇搬上楼梯,好不容易才搬到女佣房。
爸爸说:“恭喜!现在呢?”
男孩子们说:“我们只是要把小艇搁在房间里,现在已经放进来了。”
星期三,爸爸妈妈照例看电影去了。孩子们成了家里的大王兼主子,他们关上门窗,打破客厅里一盏亮着的电灯灯泡。一股清凉如水的金光流泻出来,他们任由它流到近三尺深。然后,他们开着电灯,拿出划艇,就在屋内的小岛之间随意航行。
这次荒诞的奇航是我参加一期家居用品诗歌研讨会,说了几句玩笑话的结果。托托问我为什么一碰开关灯就会亮,我没有多思考。“光就像水,你一扭开龙头,它就出来了。”我说。
于是他们每星期三晚上都行船,学习使用六分仪和罗盘针,等他们的父母看完电影回家,总发现他们在干干的地上睡得像天使。几个月后,他们渴望走得更远,就要求全套的潜水装,包括面具、鳍状肢、氧气筒和压缩空气枪。
他们的父亲说:“你们把一艘不能用的划艇放在女佣房间已经够糟了,现在你们还要潜水装备,岂不更糟糕?”
“如果我们第一学期赢得金栀子花奖呢?”乔尔说。
他们的母亲惶然地说:“不,已经够了。”
他们的父亲责备她太强硬。
她说:“这两个孩子该尽本分的时候,连根钉子都赢不到。可是为了得到他们要的东西,他们什么奖都拿得到,连老师的职位都能抢到手。”
最后,父母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可是到了七月,托托和乔尔各获得一个金栀子花奖,且获得校长公开表扬。那天下午,他们没有再开口,就在卧室里发现两套未拆封的潜水用具。
下一个星期三,他们的父母在电影院观赏《巴黎最后探戈》的时候,孩子们把公寓注满了深达十二尺的金光,温驯的鲨鱼在床铺等家具底下潜游,从光流底部可以打捞出不少几年来迷失在黑暗里的东西。
在年终颁奖大会上,两兄弟被赞誉为全校典范,获得杰出奖。这次他们用不着开口,父母主动问他们要什么。他们非常讲理,只要求在家开个宴会招待同班同学。
他们的父母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满面春风。
“这证明他们成熟了。”他说。
再下一个星期三,他们的父母正在观赏《阿尔及尔战役》时,卡斯特拉纳街的行人都看见一道光瀑从一幢树影掩映的老建筑里流泻下来,溢出阳台,一股一股沿着房屋正面倾泻而下,金色洪流急奔大道,一路照亮了市区,直亮到瓜达拉巴。
救火队面对这个紧急状况,撞开五楼的门,发现公寓里满是金光,一直淹到天花板。豹皮沙发和安乐椅在吧台流出的酒瓶和大钢琴间高高低低漂浮着,钢琴上的马尼拉罩巾时起时落,像一条金黄色的软骨鱼,不停地扇动。家居用品诗意盎然,好像长了翅膀,在厨房的上空飞翔。孩子们跳舞用的军乐队乐器,在从母亲水族箱里游出来的彩色鱼儿间漂来漂去,那些鱼是浩瀚的金色光海里唯一活生生而且快快乐乐的动物。
大厅那一头,托托戴着潜水面具和仅够抵达港口的氧气,坐在船尾,随浪潮摆动,手握紧双桨,正在找灯塔;乔尔浮在船头,还在用六分仪寻找北极星;满屋子漂浮的是他们的三十七个同学,有的正在窥视天竺葵盆栽,有的正打开爸爸的酒瓶偷喝一杯白兰地酒……就这样化为永恒。
他们同时扭开太多灯,公寓泛滥成灾,医院传教士圣茱丽安纪念小学的整整两个班学生,最终淹死在卡斯特拉纳街四十七号五楼——在西班牙的马德里,一个夏天像火烧、冬风冷如冰、没有海洋也没有河流、内陆根性的居民永远学不会光海航行术的遥远城市。
(有删改)
推动情节发展。
C . 小说多处以细节传神,通过对兄弟俩的语言、动作和心理等方面的描写,以外在细节刻画人物的内在特征。 D . 小说采用“重复轮回”的时间设置,形成一个循环的叙事结构,增加了故事的神秘感,使故事情节富有戏剧色彩。使圆成方
[美]欧·亨利
自然界的事物是循圆周运动的,人为的事物则沿直线行进。孩子的圆眼睛象征天真,女人卖弄风情时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就说明矫揉造作。
在大城市里,本性丧失得最快。大城市的街道和建筑的直线,法律和社会风俗的拘泥古板,人行道的循规蹈矩,城市生活方式的严格、冷酷和沉默,毫不通融的规则——这一切都冷漠而鄙夷地对自然界的弧线表示轻蔑。
这个数学气十足的引子揭示了肯塔基州两个家族之间的世仇的前因后果。
这个世仇是在坎伯兰山岭的福维尔和哈克尼斯两个家族之间形成的。冤仇的第一个牺牲品是比尔·哈克尼斯的猎狗。哈克尼斯家立刻杀掉福维尔家族的头儿作为赔偿。福维尔的亲属急于报复,又让比尔·哈克尼斯跟随他的猎狗到了另一个国度。
四十年来,这两个家族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哈克尼斯家的人一个个地被枪杀,福维尔家族的成员也给一枝一枝地砍掉。两个家系的树枝经过这样修剪之后,都只剩下一个成员。卡尔·哈克尼斯也许领悟到了什么,便突然离开了坎伯兰山岭,避开了福维尔家族最末一个后裔山姆。
一年后,山姆听说那个冤家住在纽约市,于是整装准备出发。他从梳妆台抽屉里找出一把老式而可靠的科尔特左轮手枪。在城市里干冒险和复仇的勾当,这把手枪似乎是最好的武器了。山姆把它放在毡提包里,骑上骡子,向火车站进发。
山姆到纽约时天色已晚。他的行动和生活仍旧遵循着自然界自由的圆周运动,看不到大城市隐藏在黑暗里的可怕、无情、好动、凶恶的手段,准备向他圆形的心脏和头颅包拢过来。一辆马车飞快地把他送到一家同他的靴子和毡提包相称的旅馆。
第二天早晨,福维尔家硕果仅存的后代向那个掩护哈克尼斯家最后一个子弟的城市发起了突袭。他把科尔特手枪藏在上衣里面。他只知道这两个情况:卡尔在这个城市里驾驶运货马车,而他自己,山姆,要来杀他。山姆踏上人行道时,眼珠变红了,心头升起一股世袭的仇恨。
但是一小时过去了,卡尔没有出现。中午时分,山姆站在城市里两条笔直的大动脉互相交叉的地方。人们形成直排熙来攘往,可怕的喧嚷和轰响把他吓蒙了。
山姆靠在一座石头建筑的尖角上。在他身边经过的人何止千万,可是没有一个转过脸来向他看看。
一个胖子从人流中滑了出来,站着等汽车,离他只有几步远。山姆挨到他身边,在嘈杂声中嚷着对他说:“兰金斯家喂的猪比我们的肥多啦,不过他们那边的猪草也比我们这边的好——”
胖子神气活现的样子有所收敛,他走开去买炒栗子,以便掩饰自己的惊惶。
山姆感到需要喝一点山间露水。对街的人们在弹簧门里进进出出,隐约可以看到门里一个金光锃亮的酒吧和酒吧上面的装饰。这个复仇者穿过街道,打算进去。人为的事物又在这里挤掉了熟悉的圆形。山姆找不到门的把手,连大头针那样小的捏手的东西都找不到。
他手足无措,羞红着脸,伤心地从这扇没有用的门前走开,坐到石阶上。一根警棍戳戳他的肋骨。
“另找个地方去遛遛吧。”警察说,“你在这里闲荡得太久啦。”
在下一个拐角上,一声锐厉的口哨直刺山姆的耳朵。他赶快转过身去,只见一个满面怒容的恶狠狠的家伙,在热气腾腾的堆着花生豆的机器后面朝他直瞪眼睛。他穿过街去。一辆庞大的、不用骡子拖的车辆,发着牛吼似的声音和冒烟的煤油灯似的气味,唰地擦过他的膝盖。
一个马车夫用车毂撞了他一下,还训斥他;一个电车司机使劲踩铃叫他闪开;一个穿着走样的绸坎肩的胖太太用胳臂肘撞他的背脊;一个报童不慌不忙地朝他扔香蕉皮:“我不愿意这样干,可是看到我的人得让路!”
卡尔干完了一天的工作,存好运货马车,从一幢房屋旁边拐出来。他在三码开外的地方,在一群匆匆忙忙的行人中间,发现了那个仍旧活着的、不共戴天的、世世代代的仇人。他猛地站住,犹豫了片刻,因为他身边没有武器,情况又那样突然。山姆锐利的山地居民的眼睛也在人群中发现了他。
来往的人流中间突然跳动了一下,起了一个漩涡,山姆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啊,卡尔!我见到你真高兴!”
在百老汇路、五马路和第二十三号街的交叉口,坎伯兰山岭的世仇握手言欢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