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从一棵树开始
①又一个春天随着温润的小南风漫过树梢,燕子们越过山川河流,乡村都市,在大地上跳跃,鸟翅划出优美的弧线,呢喃在苏醒的屋檐下。
②回想蛰伏一冬的困惑和隐藏,真如冬眠的蛇一样.我需要—次小鸟破壳般的突围,一声惊雷或一场大雨,即便是一场见血封喉的箭雨。
③日子和岁月贴着我的生命,像一场梦,像一次毫无准备的情感盛宴,直奔我的胸怀,把我打得一个踉跄接着一个踉跄。假面具的生活和伪饰的情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把自己躁躏或驯化为哈哈镜中的变形人,甚至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假话像水雾中的塑料花摇曳多姿,矫情被包装成各种各样的面目招摇过市,以适应活得舒服的本能需求。心中想长出一片绿叶或属于自己的一扇窗口,却淹没在都市人肉物欲的丛林里。除了仰天长叹,就只能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从一堆肉和又一堆肉中伸着血脖子挣鹿逃开,在回望祖先的心路历程中或在线装古装的书本里寻找一点过去。因为,当下的书本抒情也在迅速地干涸化,假情假意像子弹一样呼啸在我们的耳边,一切都在激素的催生下疯狂地生长,并开出恶之花。在星空下漫步,与树木、云朵待在一起,看看那些柔软、缓慢的炊烟已成生命和心灵的奢望。工业化城市化覆盖了一切,它几乎像一条条强制装配的流水线,不知不觉中就把我们搅进、吞没,甚至连骨头渣也不吐。柔软的躯体已失去人生的弹性和光滑,血液粘稠成果冻状,不是堵住心脏就是栓塞大脑,放支架的人越来越多,走路摇摇晃晃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的眼泪少了,少得想硬挤都挤不出来。都市的心在盐碱化,硬且苦涩,不相信眼泪,更缺少动情而怜悯的眼泪。
④我看见一棵树,一颗春天的风中之树。
⑤风来了,从我的身旁刮过,也刮过树的身旁,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我抱着树,紧紧抱着。风越刮越大,雨也来了,一群鸟猛的钻入树冠中,树成了我们的天和地。我们不走,树却像有急事般,把头摇得呼天抢地,它从雨中汲取营养,直到夜色苍茫,一群鸟叽叽喳喳飞离,犹如后山坡上的果园里黑色的山雀一哄而起。雨停了,树止住了脚步,我们却该回家了。月牙儿出来了,遥远的星河泛着白光,树在星光下闪烁,它的根躲藏在被雨水浸泡的大地中,挺拔的躯体在夜的神秘中,一片昏暗,仿佛传说中一尊令人敬畏的神。
⑥当阳光在天空中绽开,两只鹿或羊在树下或山坡上悠闲地采摘着叶片或啃着青草,你一生有漫长的光阴,可以读点闲书,喝点小酒。直到后来,暮色漫进衣襟,你永远躺在那棵树下合上永不睁开的眼,树已成林,林里传来天堂的风声。
⑦一棵树在雨中走动,你不动,却和这棵树擦肩而过。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这棵树,一颗在雨中走动的树。它树干挺拔雄伟,浑身披满了青苔,湿漉漉的仿佛水浸过一般,虽然被数以万计的人注目和抚摸,它依然冠盖群芳,呼风唤雨。即使许多年后它倒下了,在地下,在水中,风化为煤或重生为风,它依然保持这种天然得有点傲慢的姿态。水在它的周围静静地流着,它用身躯改变了水的姿势。如果有流水从它身上滑过,在它的胸部,可能又会长出一棵小树,那小树颤颤地站了起来,临风起舞,搅动起叮咚的水声,风铃般在山坳回荡。当人们踏水匆匆而过,一个趔趄,弯腰或伸手想去抓住那颗小树时,老树和小树就被人们所记忆,所牵挂。
⑧我怀想着沉在水底的那些树。我觉得它们真正的气韵和美就是沉静,沉静得一睡千年也不喧嚣浮华。它们巧夺天工或大气磅礴,行走在哪儿就和那里的山水,花草鱼虫融在了一起。水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山浓了又淡,淡了又密,而那些风干或沉在水中的树,总是藏静于心,大智若愚,只被风和水亲昵着。风和水永远活着,大树和小树就永远活着,老树生花,树真的是成精成神了。水声淙淙,树影婆娑,瀑布雷鸣,一切都像一个纵情的少年把性情拨弄得如四季的风,树在风中旋转和奔跑,活一千年,死一千年,朽一千年,再生,永远不死!
⑨我不是一棵树,我不能。
⑩我真的不能吗?当生命仅仅被活着所用,漫长的光阴又有何用?而当暮色漫进衣襟,谁在风雨里懊悔。金色的红狐爬上树梢,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漫山的树林里只传来孤单的风声。
云和梯田
张抗抗
传说中“中国最美的云和梯田”,隐匿于浙西南括苍山脉雾气迷蒙的群峰深处,弯弯绕绕的盘山公路,倏然甩出一角空地。人在山腰,朝山下的开阔谷地望去,错落有致的梯级田畔,覆盖了周围山坡,似一个硕大的环状天池,嵌于青葱滴翠的崇山峻岭之间。
阳光迎面扑来,俯视崇头镇外的山中梯田,好似面对着一座宽大露天体育馆。若是早几个时辰,此处可见著名的“云和梯田日出”奇景。无论冬夏——太阳每天都攀着湿淋淋、银闪闪、绿油油或是金灿灿的梯子,从山间的水田里升起来。
此时,眼前那些高低起落、依次递接的田畔,或大或小或长或短,依山就势形状各异,顺着山坡一块块不规则地蜿蜒开去。一层层沉降,通往山洼里黑瓦白墙的小村落;一层层升高,则通往山顶的云端去了。
远眺层层梯田,犹如面对着一座盘旋陡立的天梯。
正是清明时节,梯田已开始灌水,咕嘟咕嘟的流水声箜箜作响,犹如节律均匀的弹拨乐。山水自上而下流入,即使是再小的田池,边缘都留有缺口,一畦注满,便自动流向下一层的田畔,有如大江大河里一级级的“梯级电站”。田畔蓄满水后,一畦畦平展展、亮汪汪得晃眼,似有神灵夜半在山上置放了无数面镜子。天亮之后,整座山谷成了一个镜子创意博览会——弧形椭圆形拱形牛角形簸箕形……一面一面无数面镜子,顺着山坡,妥妥帖帖地铺展开去。田埂上刚发芽的青草,一圈圈一道道,为镜子镶上了翠绿的镜框。镜面朝天,映出蓝天里朵朵浮荡的白云……
尚未到开犁节,几头水牛悠然在田间啃着嫩草,田畔里盛满明晃晃的清水。这个时节,梯田是透明而宁静的,给人遐想的空间。水孕万物,水气氤氲中,“风光不与四时同”的梯田四季,如同幻象一般浮现:
梯田在湿润的微风中苏醒,一簇簇一行行低矮茁壮的水稻秧,齐刷刷地摇曳,绿茸茸油汪汪,在秧苗底部的空隙里,闪过荧荧的波光,银水绿影——那是水灵灵的春梯田。
春梯田,是一轴淡淡的水墨画。
梯田的夏季从绿色中来。由嫩绿而碧绿再墨绿……浓浓的绿、重重的绿,绿得绵密绿得厚重,犹如一针针一线线的刺绣,扎透了梯田的每一层泥土,直到把整座山谷织成绿色的绒毯。
夏梯田,是一帧精美绝伦的绣品。
秋季稻熟时,饱满的稻穗洒下遍地碎金,一座金山谷、满山金池塘。一层络黄一层褐黄一层澄黄,稻浪的金色涟漪从山脚一波波升上山顶,又从山顶一波波往下流淌……那是金色的秋梯田。
秋梯田,是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
落雪了。梯田在飘飞的雪花中欣然更衣换妆。白雪覆盖了层层田畔,厚重或是蓬松,一畦白色又一畦白色。雪后初晴,云和梯田披上了宽大的银色缎袍,瞬时有了一种雍容华贵的气度。
那是云和梯田最令人激动、最美的时刻——
梯田的平面上,一层层落满了白雪,而每一级梯田的侧面土墙,则是一道道背风少雪的立面。梯级落差若是高些,土地的黑色或深褐色便明显浓重,自然而然地甩出了一条条层次分明的黑色弧线。满山的梯田在纯净的白雪映衬下,所有蜿蜒起伏的曲线骤然凸显。那阡陌纵横婀娜多姿的线条,如此洒脱流畅、随心所欲,似行云流水亦如空谷传扬的无声旋律,浅唱低吟……
冬梯田,是一幅轮廓分明、庄严冷峻的黑白木刻。
梯田之神奇美妙,在于一年四季变幻着炫示着迥然相异的色彩与风景。梯田之魅力,更在于它并非自然奇观,而是农耕文明积淀千年的人文极品。
那一刻,脑中跳出一句俗语:天工人可代,人工天不知!
相传,云和梯田已有千年历史。由闽北迁徙浙南的畲族山民,是云和梯田最早的垦殖者。“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山区,田地最为宝贵。聪明勤劳的农人先祖,用锄头镰刀和汗水,伐去山上的灌木与荆棘,挖去乱石拣尽杂砾,在高低起落的坡地上,经年累月日复一日,开垦出一小块一小块、一小片一小片的田地。或宽或窄的梯田,一长条一小块,不规则地依山势上下伸展。最小的梯田田畔,被称为“巴掌田”,即便春种一兜稻秧、秋收一把稻谷,也不会轻易放弃。历经千百年实践,先人积累了垦种梯田的丰富经验。无论何样贫瘠陡峭的山地,但凡人迹所至之处,就有了人造的梯田。梯田以水田、树木、竹林调节气候,保持四季的气温与湿度,建立起一个自我循环的生态环境,具有固化山体植被、保护水土流失之功。
曾有疑问:水往低处流,而梯田逐级升高。古代无水泵,水梯田之水,从何而来?
云和人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
水有多高,梯田就有多高。
恍然,凡是适合开垦梯田的山地,山上必有水源:泉眼溪流、林木蓄水、雾气雨水……农人根据不同的地形土质,修堤筑埂,通过水笕沟渠,将水流引入梯级田畔。自古以来,垦种梯田的人家,多有“刻木定水”的民约,根据每块田的面积,协商分配各家所需水量。进入21世纪的现代社会,梯田用水则有了更为合理、科学的调配机制。
水是梯田的生命之源。水梯田是用水养出来的。
梯田自成一体的耕作方式,梯田独创的灌溉系统,为中国及东亚的稻作文化,增添了灿烂的一笔。
回望云和梯田,田埂棱角分明,梯级层次清晰,如同一部刻录着中国千年农耕文明成果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立体史册。
在这个以“移动”为时尚的时代,尚有一种“不可移动”的物体——“梯田”,默默守望着人类共同的家园。
莫高窟的挣扎
蒋方舟
人生从未如此文化苦旅过,前段时间,我重走了丝绸之路。真是苦旅,戈壁沙漠再辉煌壮丽,一成不变的景色看久了,即便是王维,也吟不出什么新的诗句。
西域的入口是敦煌,僧人求法之旅从这里开始。当我在大马路上饥寒交迫接近绝望的时候,看到无尽的青黑天下压着金边,有夕阳霞光的地平线处就是敦煌,当时场景就像电视剧《西游记》的一幕,我好激动,马上想说的是:“大师兄,你快看,那就是敦煌。”
进了城,《西游记》里面奇诡的神秘文明,变成了现代化的摩登小城,紧凑洁净。擦肩而过的很多都是外国人,场景让人有点穿越,它仿佛又变成了丝绸之路上中西贯通的重镇,异国商贾云集,胡人遍布。
到敦煌当然是为了看莫高窟。我去之前,就有很多人告诉我:“莫高窟一定会让你觉得失望的。”乍一看,确实是如此,这里和中国其他旅游景区没有区别,到处都是戴着墨镜、遮阳帽,满脸不耐烦地排队的游客。人群里最大声的永远是小朋友的哭喊,都吵着要回家。
但我并没有失望,因为原本也不是为了寻找民族自豪感而来的。
400多个洞窟只开放了20多个,看完感受最深的是:美的事物总逃不过重重磨难,以及它自身求生的挣扎。
第一重磨难来自自然。这里的雨少风大,强风把沙子吹到崖面。天长地久,入口处设置的窟檐逐渐磨损,失去了遮蔽阳光的功能。莫高窟高大,俯仰天地,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一副衣不蔽体的模样。
第二重磨难来自宗教变迁。佛教传入中国之后,经历过四次灭佛的劫难。最早是北魏太武帝:“各地有造佛像者诛,有经书焚烧,有僧侣悉坑之。”敦煌由于偏远,不仅没有受到废佛令的破坏,反而成为中西僧侣和教徒的避难所。他们把信念附在一斧一凿里。
到了11世纪,新疆部分地区开始信奉伊斯兰教。佛教僧侣预感到劫难的可能性,就把数万件经书和藏画放在17窟中近千年。17窟就是著名的藏经洞,早就被洗劫,经书和佛像都已不在,只有当时藏经和尚洪辩的雕塑孤寂地守着空无一物的洞窟。
第三重磨难是“不懂”。大部分洞窟中的佛像都在清朝重新修过。绝美的壁画围簇下,往往是呆滞死板的佛像,脸被涂得红红白白,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珠是琉璃珠子,亮得又假又可疑,毫无动人之处。
开放参观的洞窟里,只有隋朝修的一窟佛像从未被重塑过,三座佛像,分别是“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低眉的是弥勒,慈悲带笑,婉约悲悯至极;窟顶是直坠而下的飞天,飞天总是成双的,窟壁四周是撒满金粉的千佛像,现在金粉金箔脱落了大半。在这样的洞窟前,人一进去就有下跪的欲望——出于对美的诚惶诚恐。
第四重磨难是“不惜”。藏经洞被发现之后,当时看管莫高窟的王道士成了千古罪人。历史上真实的王道士,虽然不懂,但是他爱惜。他先是看到官府在运输他至爱的经书时造成破损,看到送给当地官员的精品文物下落不明,然后他才变成了所谓的“卖国贼”。
到了“文革”,当时莫高窟的48位工作人员分裂成大约12个革命派系,成天激烈内斗,所幸他们都同意一个原则:不能碰莫高窟。据说他们为了保护莫高窟,钉死了莫高窟所有的出入口。
我想起清洗竹简上泥土的场景:当把竹简放入清洁剂中,字开始浮现,有的字开始从竹简表面脱落,像是在逃生。天下没有永恒的事物,美的文明不被发现就没有意义,可它暴露的一瞬间就面临着巨大的风险,就像“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一样,它必然要经历更多的磨难,几番挣扎求生才能活下来。
荷叶
韩开春
①那年我去宏村,正是深秋时节,顺着黄山的皱褶一路前行,层林尽染,草黄枫红,间杂粉墙黛瓦,古徽州果然气派非凡。到了村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泓碧水,一条小道笔直穿过湖心,上面有座弯月般的石砌小桥名叫画桥。据说,当年李安在此拍摄《卧虎藏龙》,男主人公李慕白就是从这座小桥上牵着他的白马走过的。
②但是,我的目光却被湖中那一大片枯萎的残荷吸引,脑海中瞬间浮现的竟是《红楼梦》里林黛玉反对贾宝玉拔出荷叶的理由:“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恍惚间,我似乎看到林妹妹那双对着残荷发痴的忧郁的眼睛。在那一刻,我居然有了长留宏村的想法,要是能有机缘在湖边的书院住下,在有雨的夜晚,或是撑着一把油纸伞,顺着石砌的湖堤漫行,或是隔着石雕的窗棂,卧听雨打残荷,该是多么惬意的享受啊。
③其实,我有许多亲耳聆听雨打残荷的机会。我读初中的时候,学生宿舍的后面就有一大片荷塘,每年莲藕起出之后,就再也没人去管它,任由满塘的荷叶自生自灭。然而我终究只是个俗人,比不得林妹妹那样冰雪聪明,所以听雨打残荷的次数虽然不少,却从未听出过什么诗意。
④与枯萎破败的残荷相比,我更加喜欢夏日的新荷,光鲜洁净,绿意盎然,看上去就很赏心悦目,勃发着无穷的生机。中午或是傍晚,会有一些或红或绿的蜻蜓、豆娘前来参观,它们或许是被这荷塘满目的绿迷住了,绕着圈不停地飞,迟迟不肯离去,飞累了,就在新冒出的小荷尖上歇歇脚;身上穿着黑黄条纹套衫的小青蛙,也从水里冒出头来,双腿一蹬,用它那著名的蛙跳,一下子便跃上了荷叶的表面,随之溅起的一串水滴,滴溜溜地汇聚到荷叶的中心,凝成一颗又圆又亮的大水珠,映着太阳的光辉,像是一颗耀眼的明珠,它们或许是把这一张荷叶当成了运动场,鼓着大腮帮咕呱咕呱不停地叫,呼朋引类;还有一些黑脊背的鱼,在荷叶撑起的大阳伞下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间或举起大尾巴,在平静的水面上使劲一击,发出“泼剌剌”的一声响,溅起一朵大水花,旋即便一头扎进水底,再也不见了。
⑤这样的季节,最快乐的自然还是孩子,从第一朵荷花在水面上升起、绽开它美丽的笑脸时起,就会不断有孩子顺着塘埂悄悄滑下水去,学着在水面上那群嬉戏的鸭仔的样子,把鼻子一捏,头往下一低,便潜入水底,浮上来的时候,手里总会多出一截细嫩甜香的花香藕,临了上岸,还不会忘记摘一片荷叶顶在头顶。有时候也玩打水仗游戏,学着电影里白洋淀民兵打鬼子的模样,顶着一片荷叶,手里端根树枝,一只眼闭着,煞有介事地一瞄,手指一勾,嘴里同时还要发出“叭”的一声伴音。
⑥少年的记忆,除了玩耍,大多数还是和味蕾紧密联系在一起,关于荷叶,也是如此。说到吃,必须提一下荷叶粥,这是我母亲夏天常做的,把新鲜的荷叶洗净,切成细丝,放点冰糖,和粳米一同煮,做出来的粥青白相间,颜色好看,味道也好,清香扑鼻,有清热解暑之功效。荷叶还可以包裹食物。我祖父有个习惯,赶集的时候带上一张荷叶,或干或鲜,随季节改变而有所不同,回来的时候,总会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叶包来,里面包着的有时是几片卤猪头肉,有时是两根油条。他用筷子夹起肉丢进我的嘴里,果然是跟往常吃到的不同,肉香中夹杂着荷叶的清香。长大后读明清小说,见到许多关于市井场景的描写,才知道,原来这用荷叶包熟食的举动,并不是我祖父的首创。
故乡的胡同
史铁生
①40年前,一个男孩艰难地越过一道大门槛,惊讶着四下张望,对我来说,胡同就在那一刻诞生。很长很长的一条土路,两侧一座座院门排向东西,红而且安静的太阳悬挂西端。男孩看太阳,直看得眼前发黑,闭一会眼,然后顽固地再看太阳。因为我问过奶奶:“妈妈是不是就从那太阳里回来?”
②奶奶带我走出那胡同,可能是在另一年。奶奶带我去看病,走过一条又一条胡同,天上地上都是风、被风吹淡的阳光、被风吹得断续的鸽哨声。那家医院就是我的出生地。打完针,号啕之际,奶奶买一串糖葫芦慰劳我,指着医院的一座西洋式小楼说,她就是从那儿听见我来了,我来的那天下着罕见的大雪。
③是我不断长大所以胡同不断地漫展呢,还是胡同不断地漫展所以我不断长大?可能是一回事。
④有一天母亲领我拐进一条更长更窄的胡同,把我送进一个大门,一眨眼母亲不见了,我正要往门外跑时被一个老太太拉住,她很和蔼但是我哭着使劲挣脱她,屋里跑出来一群孩子,笑闹声把我的哭喊淹没。我头一回离家在外,那一天很长,墙外磨刀人的喇叭声尤其漫漫。这幼儿园就是那老太太办的,都说她信教。
⑤几乎每条胡同都有庙。僧人在胡同里静静地走,回到庙里去沉沉地唱,那诵经声总让我看见夏夜的星光。睡梦中我还常常被一种清朗的钟声唤醒,以为是午后阳光落地的震响,多年以后我才找到它的来源。现在俄国使馆的位置,曾是一座东正教堂,当我把那钟声和它联系起来时,它已被推倒。那时,寺庙多也消失或改作他用。
⑥我的第一个校园就是往日的寺庙,庙院里松柏森森。那儿有个可怕的孩子,他有一种至今令我惊诧不解的能力,同学们都怕他,他说他第一跟谁好时谁就会受宠若惊,说他最后跟谁好谁就会忧心忡忡,说他不跟谁好了谁就像被判离群的鸟儿。因为他,我学会了谄媚和防备,看见了孤独。成年以后,我仍能处处见出他的影子。
⑦18岁去插队,离开故乡三年。回来双腿残废了,找不到工作,我常独自摇了轮椅一条条再去走那些胡同。它们几乎没变,只是往日都到哪儿去了很费猜解。在一条胡同里我碰见一群老太太,她们用油漆涂抹着美丽的图画,我说我能参加吗?我便在那儿拿到平生第一份工资,我们整日涂抹说笑,对未来抱着过分的希望。
⑧母亲对未来的祈祷,可能比我对未来的希望还要多。她在我们住的院子里种下一棵合欢树。那时我开始写作,开始恋爱,爱情使我的心魂从轮椅里站起来。可是合欢树长大了,母亲却永远离开了我,几年前爱过我的那个姑娘也远去他乡,但那时她们已经把我培育得可以让人放心了。然后我的妻子来了,我把珍贵的以往说给她听,她说因此她也爱恋着我的这块故土。
⑨我单不知,像鸟儿那样飞在不高的空中俯看那片密如罗网的胡同,会是怎样的景象?飞在空中而且不惊动下面的人类,看一条条胡同的延伸、连接、枝枝杈杈地漫展以及曲曲弯弯地隐没,是否就可以看见了命运的构造?
苏东坡的秋天
武志强
①对秋的感应是每个时代的人都有的,文人的感应就是留下一些文字,直到骨骸与灵魂一起都漂泊了,天地间只留下一枝瘦笔,让后人来读。
②古秋中最喜欢苏东坡的秋。酒不醉人人自醉,苏东坡的秋就散发着浓浓的酒味,一路走下来能把你醉倒。
③秋天的天性要求人精神的皈依,苏东坡不止一次皈依了秋天。当他孤苦飘零到黄州时,作了《卜算子》一词: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④写尽秋的凄清、冷寂,但在字里行间又有一股隐隐约约极细微的飘仙之气,我想苏东坡一定是饮了酒之后开始这月夜独往来的,千年之后依旧能嗅到他的酒仙之气,仿佛他不是用脚行走,而是孤鸿一样在飘。到底是深谙秋的人,也到底是酒中人,即便到心境死灭时也能散发出一股酒的芬芳,不要小看这点芬芳,正是它使苏东坡成为苏东坡,如果说是苏东坡写尽了秋,倒不如说是秋和酒拯救了苏东坡。
⑤当你望着那湛蓝的秋空,眸子里不是盛满了渴望燃烧的酒液吗?沉寂的热情又一次被唤醒被点燃了。苏东坡把目光投向秋天,他又开始向往了。在他那篇脍炙人口、优美动人的《前赤壁赋》中,一句“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就展示了他博大宽广的襟怀。前后判若两人,但秋的精神又一以贯之,如果不是万里清秋,苏东坡能写出这样的词句吗?能通过这样的抒发疗救他的精神危机吗?正是秋天养育、调息着苏东坡的情怀,为他提供了纵横驰骋、跌宕腾挪的天地舞台,正是与秋天的遭遇才使他的酒气仙气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才竖立了一个完整的苏东坡雕像。
⑥秋天的个性就是苏东坡的个性,秋天不能缺酒,有酒的苏东坡不能缺秋。中秋之夜的苏东坡欢饮达旦后,作了一首《水调歌头》,就是那首著名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欲乘风归去……”够了,仅此一句“我欲乘风归去”就可使苏东坡笑看天下大红大紫、大富大贵和玩弄阴谋诡计的人,问问他们,能写出这一句吗?仅仅一句,谁能情怀真正的富有,唯有东坡。
⑦秋天的个性就是苏东坡的个性,秋天不能缺酒,有酒的苏东坡不能缺秋。中秋之夜的苏东坡欢饮达旦后,作了一首《水调歌头》,或泪流满面,默立无语,秋天都接纳了,并把它仅有的余温给予我们,送我们上路。苏东坡就是这样的上路了,至今都向我们展示着一条明净的人生之路。
⑧繁华喧嚣所给人的多是过眼烟云,而一些真正沉埋在心底的东西并不怕冷寂,它在等待勃发,就像一棵生了根的树定能将枝叶烘托出来。有成熟就有失落,有大的成熟就有大的失落,不怕失落,怕的是失落之后不再振作、奋起,不再否定、超载。这就是苏东坡给我们的启迪,也就是秋天给我们的启迪。
⑨秋天其实就是一坛酒,苏东坡已品过这坛酒了,也该我们今人品一品了,我们应该比苏东坡品得更好。
纸上故乡
邓琴
故乡给了我一颗多愁善感的心,它常常在梦中打探故乡的消息。
我的家乡在千里之外的赣南,它的每一寸肌肤都浸润在红色文化里,在淡淡茶香中,在田间地头悠悠的歌声里。它是贫穷的,但它又是富硕的。它没有飞驰的动车,没有轰鸣的机器,有的是叮咚的流水、黛色的群山。且不说章江水日夜川流不息、润泽万物;也不说成片的稻田如一张巨大的地毯静卧天地间,恩惠万家;就说梅岭那漫山遍野、傲立寒冬的梅花盛景,已是天下一绝。
离家多年,到过很多地方,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是家乡的景象。在秋收的季节里,打谷机工作的声音,一声一声鼓动我的耳膜,提醒着我曾是故乡的孩子。内心深处的一丝不安也被催生出来,那就是当年因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而离开了家乡。如今,我虽然站立在了外面的缤纷世界里,但我奋斗的每一个脚印,享受的每一份安逸,却都被打上了“外乡人”的烙印。我对故乡的情感,只能在诗人的诗歌里、乡土作家的文字里寻找慰藉,只能寄托在自己尚不成熟的文字中。那些遥远的记忆,飘过了我最不懂乡愁的年华,飘过了故乡的山头,飘进了书页里,却厚重得让我无法高言阔谈。
儿时最熟悉的影像,莫过于茶山。一到春天,漫山遍野的茶树抽出新叶,新叶从老叶中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这个美丽的地方。只有我们那群孩子才知道,这个美丽的地方究竟有多么贫穷。一到周末,我们就跑茶场,学着大人的样子采茶叶,茶叶一毛钱一斤,动作快的一天能摘个四十斤。四块钱在当时,可是一笔巨大的收入。在那贫穷的岁月里,茶山无疑给我们苍白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而农人与生俱来的勤俭生活态度,也开始渗透到我们的思想里了。
故乡给予我们的,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影响。这也是我们不管走到哪里,都放不下故乡的原因。我想,穷尽我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些年在田地里干活的场景。小时候,一家子在稻田里收稻谷;长大了,一个人去拔秧苗,拔花生,拿着书在晒谷场上守谷子。在那不谙世事的年华里,那样的日子其实苦不堪言。现在,我深深地感激那些劳累而辛勤的岁月,感谢那片土地,是它们给了我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如果说今天的我,有那么一丝不怕苦的精神,能够宽容待人,懂得珍惜,都要感谢那片红色的土地。
这片土地也是受过苦难的。当年红军在这里打游击,留下数不清的战斗故事,家乡从此有了一个革命老区的身份。在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人,从小就在红色文化中接受灵魂的洗礼,接受家乡文化思想的滋养,也因此对苦难有了更深的理解。我的整个童年时期,都在聆听里面的故事;我的整个少年时期,都在这书中的文字里徜徉、震撼。有时候,一触碰到这纸上的故乡,思念就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满足从别人的纸上去想象我的故乡,不再满足在扉页中思念故乡,而是自己在纸上书写心中的故乡。记忆在纸上慢慢鲜活,对故乡的依恋在纸上渐渐清晰。我这个家乡人眼中的知识分子,总算也为家乡留下了点东西。这也算是我对自己十年前离开家乡心存不安的一种补偿吧!
我是栖息在远方的一只候鸟,常会飞回故乡去寻找属于我的温暖。
(摘编自《散文选刊》2015年第4期)
浙江的感兴
我很想追怀自己在浙江的童年,却只记起了一些片段:随着母亲去一个庙里看初期的电影,去曹娥江头看潮水,随着小舅舅到河蚌头石桥边的馆子里吃馄饨,那样好吃的馄饨,后来似乎再也没有吃过。如此等等,连不起来,而且越来越模糊了。
于是我怀疑自己是否配称浙江人。
这一次到杭州,住在西湖旁边,又有幸去了绍兴,看到鲁迅故居,还在咸亨酒店里喝了加饭酒,并且站在店门外吃了一串油豆腐,上面涂了厚厚的一层辣酱,吃着吃着,心里感到不管配不配,我是喜欢这乡土的。
这里主要的色泽是黑与白,黑的瓦顶,白的粉墙,冲洗得发白的石板路,连木柱子也是黑的,谨严、素净。然而空间是庞大的,人有足够的地方可以移动,物件也是厚实可靠的,像那间大大的厨房里的那口大大的腌菜缸,在朴质的生活里有温厚的人情,正如那三味书屋里,既有严厉老师的戒尺,又有那顽皮学童的小小乐园,在门前的石板路下则是潺潺的流水。
水是浙江灵秀所在,是音乐,是想象力。
在鲁迅的艺术素描里不是也有这样的黑泥、白石和绿水的配合么?多么朴质,又弥漫着多大的温情!你看他用笔何等经济,总是短短几句话就勾画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生处境,而同时他又总把这处境放在一片抒情的气氛之内。他是最严格的,又是最温情的,这就使得他最平常的叙述也带有余音,富有感染力--他的闰土成了我们一切人记忆中的童年好友,他的乌篷船成为我们每个人梦里的航船,他的忧郁、愤怒和向往也成为几代读者难以排遣的感情。
看着绍兴的街道、店铺和水乡景色,我以为我对这位大作家多一点了解了。
回到杭州,又是另一番景色。1981年我第一次来,忙于游览名胜,但也抽时间陪一位老友去追寻他少年时代的踪迹,走了一个旧的市区。像是有一家过去很有名的布鞋店,那里依然卖着素净而又雅致的黑面白底的舒服鞋。接着进入一家咸肉铺,面前是一条长长的洗得白白的木柜台,上面摆着十几块干干净净的咸肉,随你挑选。这铺子的旧式建筑有高高的屋顶,店堂里空空荡荡的,没有现代肉店那种血淋淋的屠场味道,人们从容选肉,大刀切下去,一段醇厚的咸肉香随之而起。
这次重来,我很想再出去看看那些犹有南宋遗风的街道和店铺,却始终不得空儿,只在汽车里匆匆看了一下中心区的主要街道。在我游历过的城市里,我总觉得杭州是最富于中国人情味的,即使车站旁边的闹市也闹而不乱,人行道上人来人往却不拥挤,同时有一些老铺子老字号还以传统的礼貌待客。
杭州难分市区与郊外。环湖的大道既是闹市,又因西湖在旁而似乎把红尘洗涤了。任何风尘仆仆的远来人也是一见湖光山色而顿时感到清爽。
在阳光下,西湖是明媚的,但更多的时候显得清幽。这次因为就住在湖岸上,朝朝夕夕散步湖畔,总算把湖的各种面容看了一个真切,清晨薄雾下,黄昏夕照里,湖的表情是不同的,沉沉夜色下则只见远岸的灯火荡漾在黑黑的湖水里,千变万化,没有太浓太艳的时候,而是素描淡妆,以天然而不是人工胜。
在湖岸散步的时候,抬起头来,看到了环湖的群山在天边耸起,也是淡淡的几抹青色。然而它们都引人遐想。给了西湖以厚度和重量。没有人能把西湖看得轻飘飘的。它是有性格的,从而我也看到了浙江的另一面:水固然使它灵秀,山却给于它骨气。
(取材于王佐良的同名散文)
①作者从鲁迅的故乡环境中看出了哪些特色?
②作者对鲁迅又多了哪些了解?
乡野春光
佚夫
①还没来得及胜日寻芳,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盎然的春意已铺天卷地般袭来,容不得你半点喘息,便淹没于那蓬勃和热切的情怀中了。正如李国文先生《惜春小札》开头写道:“春天是不知不觉来的,她走的时候,也是悄莫声儿地在不知不觉中离去。”虽然李先生之文着力描绘的是春的短暂,并以自然之春喻人之青春,但一个“惜”字,惆怅万端,引出无限遐思。
②即便春这样短暂,但若说不为春的悄无声息地来临而欣欣然的,怕是不多的。古人感物伤怀,写春的诗句多如繁星,浩如烟海,每每读之,总是沉醉不已。诸如“红杏枝头春意闹”“春色满园关不住”“天街小雨润如酥”“二月春风似剪刀”“春风花草香”“桃花流水鳜鱼肥”……稍稍读过些诗词的人,不知道这些诗句的,怕也是不多的。是啊,这青山绿水,平畴如画的春光,如何绘得尽呢?这红披绿偃、摇荡葳蕤的春光,如何写得完呢?这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的春光,又如何说得清呢?倒是东坡先生一言以蔽之,“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仔细琢磨,春可不是这样吗?但这二分尘土与一分流水的春光,我以为成色最足的,应在竹青茶绿小桥流水的山乡村野,那才是真正的“春在溪头荠菜花”的醉人春光啊!
③乡野的春,最早是在盈盈的水光边铺陈伸展开去的。枯寂了漫长一冬的小溪流,终于在某一天掀去了寒冷的层层冰衣,开始汩汩地活泼开去。这时候,那堤岸两边的小草是最先听到这活泼欢笑,抖了抖身,一个个跳起草裙舞来,甩开去一片片青青葱葱的绿意。欢快的舞蹈,总是最有号召力的,谁能抵御这活力四射的舞姿呢?于是杨柳舒开了眉眼,桃李绽开了笑容,于是油菜贴上了花黄,豆花描红了芳腮……这翠的,红的,白的,黄的,紫的,在我心里幻成了绚烂缤纷的彩画,织成了各种颜色的梦。倘若让我描画这乡野的春光,必画一湾翠柳含烟朦朦胧胧的小河,再点几笔粉嘟嘟的桃花,涂抹出金海似的油菜花,远处青山一抹如痕,山下屋舍掩映其中,画面正中一骑牛牧童身着蓑衣,横吹短笛悠然而行……
④“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乡野春晨,总是在鸟鸣声中开始新的一天的。酣眠正意犹未尽,窗外枝头的小鸟已经唧唧啾啾地欢腾开来,你一言我一语,或许也在谈论着乡野的春光吧?哪山的林长得更密了,哪坡的草长得更盛了?哪冈的茶绿得比往年早了,哪园的花开得比往年更旺了?各执各的理儿,互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在这一片争鸣中,你醒过来,推开门看一眼又比昨日更盛了些的春光,愉快地折回身,乒乒乓乓地忙碌早饭去。待到惊蛰时节,春雷滚动,如针如丝的春雨愈加酣畅起来。听着第一声春雷,你总会有些激动,好似接到了号令,“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云上九重”,一年之计便在这隆隆春雷的滚动中开始了。这个时节,有一种叫子规鸟的啼声特别清脆响亮,让人一听便知定是春天的声音:“不如——归去!”这“如”字必是拖了长长的颤音的,必是由轻微到响亮的,末了“归去”二字抖一个花腔,简洁有力,干脆利落。这清脆独特的春之声,最是颤人心弦的。春雷过后,依稀的蛙声,终于理直气壮起来。夜阑静听,那一声声蛙鸣,雄赳赳气昂昂,鼓噪不停。这一通此起彼伏的鼓声,必是要到了晨曦微露鸟雀齐鸣时才会歇息的。
⑤乡野春光,还可闻呢!当你从电脑电视屏前站起身,从书卷故事里抬起头,从蜗居的屋子里走出去,炫目的春光你还未来得及看个够,悦耳的鸟鸣你还未来得及听真切,那各种浓郁的花香如翻动的波浪一浪一浪顽皮地冲入你鼻中。那花香的主力军,正是那一大片一大片亭亭玉立的油菜花,单论那耀眼的金黄,已让人赞叹不已,更何况那随风潜入鼻的阵阵花香呢?你便会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揽过一丛看个仔细,这小小的花儿是如何这样招人喜欢?田塍上白的豌豆花,紫色的蚕豆花,一朵朵扑闪着活泼的眼睛,一朵朵飘洒着各自的芬芳,真真切切是“菜花香杂豆花香”了。田野间花香渐浓的时候,正是茶山碧绿茶香缭绕的时候。茶机开动,翻起,抖落;翻起,抖落……雀舌般的嫩芽,竟生出如此的奇香,“且招地远佳朋,斟酌试饮春风。一醉千愁俱解,闲看绿水青峰”。这乡野春光,便氤氲于让人欲醉的“春风花草香”中了。
⑥说到春天的野菜美食,是非到乡野田间地头山前坡后不能觅得的。荠菜、马兰头、蕨菜、紫云英、水芹菜,还有各种的笋,都是乡野独有的。荠菜水饺,淋了香油的马兰头丝,腌菜炒蕨头,爆炒紫云英,凉拌水芹菜,鲜笋炖腊肉,每一样都让人举箸而不停。这乡村野菜,自然其味无穷,但其间的趣味,更多的却在那一份“寻寻觅觅”之中。周作人先生有一篇《故乡的野菜》,有这样一段有趣的文字:“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这样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于妇女来说有剪荠菜,折蕨菜,掰细竹笋。于男人来说,最有乐趣的便是挖毛笋。有经验的好手,观竹长势,笋未露头,一锄下去,却分毫不差,让人叹为神技。而像我这样的,只能做做君子——“动口不动手”了。
⑦乡野春光,在那充满生机和野趣的故土,更在我这浓浓的乡情里。
鸟群
周晓枫
只要有土地,就会有千姿百态的生命,土地是最伟大的魔术师。让人不能忽略的是,正是鸟类带来植物的种粒,展开最初的繁荣。鸟是灵异之物,有别于其他,鸟持有某种神秘的身份:它创造,它飞翔,它用歌唱的方式说话,它是唯一能摹仿人类语言的生灵,如果愿意,它的旅迹可以横贯地球的两极──鸟是神的拟态。人们想象中的天使,就是根据人与鸟的结合形象设计而出。
鸟是天堂撒下的花籽。流浪的鸟,会让任何一棵树享有新娘的光荣。微风过处,它们隐身在很低的草间;瞬间穿越乱密的枝条,确定通畅的航道,并且不影响飞行的速度;树叶茂盛,在这绿色的宫殿中,精灵们在错杂的阶梯间弹跳,孩子一样的天真;夏日的正午,鸟儿疾速飞过,投射下来一小片清凉的暗影,这些细碎的斑点在大地上跳动──我听得见那好听的声音。
动物的行动大约有爬、走、游、飞几种方式。爬有失身份,上帝曾以此作为对蛇的长期刑罚。平凡的走,反映出世间的庸常倾向和从众心理。游太多受到外界环境的制约,看着鱼单调的生活不觉得有什么长久的乐趣,进而看出鱼鳃的鼓合似也在模仿扇翅的动作。只有飞最自由。
据说,两亿年前,昆虫是地球上唯一会飞的动物。这非凡的本领后来被鸟所超越。鸟类的技术显然更娴熟,方式也更为崇高,相比之下,除了蜻蜓和蝴蝶等有限的几种,其他虫类所谓的飞,更像是奇异的跳高或跳远方式。因为飞,鸟的视角比别的动物都要高远。并且,鸟中最普通的野鸭都既会飞,又会走,还可以游──它们才称得上见过大世面。
我小时幻想的超凡技能唯有飞,甚至有一段时间,每个夜晚我都在黑暗中偷偷练习,幼稚而徒劳地挥动双臂,以为经过不懈的努力,小小的胳膊也可以终有一日飞动起来。我还不明白有些愿望终生无效,有些幻想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映照出现实生活的窘态。直至成年以后的睡眠中,我依然会梦到自己悬浮于空中,算是对早年寂寞理想的呼应。
鸟在头顶,注定要我仰视。
我对鸟抱有永久的惊奇,它们令我感慨于造物的精巧安排。
啄木鸟每天在坚硬的树干上敲呀敲的,却不会得脑震荡;仙鹤穿着细黑的高筒靴子,不怕站在寒冷的雪地上;鹈鹕松弛的下嘴唇,松鸦严谨的八字胡;黑鹭的蝙蝠侠斗篷,企鹅的黑白晚礼服……
它们的声音怎样打动我的心肠,花腔的情歌,押韵的诗诵,战斗时的号角,将死前的叹息……在我看来,甚至靓女故作港台腔“哇”的惊叹之声,也不若乌鸦来得爽直。
除了风格迥异的鸣啭方式,它们还有各自独特的飞翔节奏,或高或低,或收或展:海鸥的圆舞,佛法僧的弧步,雨燕的华尔兹,大雁的集体舞……鸟优美地起伏身体,天空中充满生动的舞蹈。
鸟有留鸟和候鸟之分。我们的身边,有些是此地的永久居民,有些只是匆匆过客。
候鸟整整歌唱了春夏两个季节,现在它们就要赶上秋天的末班车走了。这些阳光与花朵的忠实信徒,这些充满无限诗情的浪漫主义者,这些不畏艰险的伟大旅行家,一年一度,就要踏上遥遥的征程。作家这样羡慕着鸟的迁徙习性:“野鹅比起我们更加国际化,它们在加拿大用早饭,在俄亥俄州吃中饭,夜间到南方的河湾上去修饰自己的羽毛。”候鸟的一生中充满对未知远方的好奇,和不断更改生活的勇气。
候鸟有着准确的潮汐规律,偏心的神把时序的秘密偷偷泄露给它们。冬天里的人们,不要丧失对温暖的信仰,抬头凝望寂旷的天空吧:候鸟终将飞来,这些忠诚的纤夫,将再一次把巨大的春天拉回。
当秋天的潮水退去,就像沙滩上留下了贝壳,留鸟驻守在它正在降温的祖国。天灰暗下来,就要下雪了,那些冬天的传单正在抓紧印制。
雪是大自然进行的一项残酷的游戏,它以优美的方式藏起了鸟儿们基本的口粮,如同藏起一件随意的玩具──然而,找寻失败的鸟儿将输掉性命。辽阔的雪野标明了小动物们广泛的受灾面积,饥寒交迫中,弱小的生命能贮有多少抗争的能量?对于拒绝移民的留鸟,生活提出了艰难得近于苛刻的要求,它们在近于赤贫的土地上,寻找着极为有限的供给──我看到枯干尖硬的槐荚,滑过喜鹊焦急的喉咙。
不仅只在春日欢宴,鸟儿才会放声歌唱,冬天的寂静中,我们也可以听到鸟鸣,好像是它们在贫苦中的宣言──我明白一个人藏在诺言里的力量是如何被坚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