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话剧《雷雨》片段:
周朴园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 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 谁指使你来的?
鲁侍萍 (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周朴园 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鲁侍萍 (低头)哦。
周朴园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弥补我的罪过。
鲁侍萍 (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话请你也不必说了。
根据原著改编的评剧《雷雨》中的唱段:
这家具一件件南北辗转,亲手搬亲自摆一如从前。
留梅厅三字匾为你题签,挂门楣似见你形影流连。
这玉照记下你当年娇艳,置案头常抚摸盼你回还。
世间有铁石人无情无念,周朴园绝非是负心儿男。
(滚绣球)①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②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③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④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⑤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⑥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⑦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只合:应该
B . 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糊突:混淆
C . 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勘:判断
D . 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延:邀请
(遭昏官楚州太守桃杌严刑拷打时唱)
【感皇恩】呀!是谁人唱叫扬疾(注:高声吆喝),不由我不魄散魂飞。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
(桃杌见窦娥不屈服,就要对蔡婆用刑)
【黄钟尾】我做了个衔冤负屈没头鬼,怎肯便放了你好色荒淫漏面贼!想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争到头,竞到底,到如今待怎的?情愿认药杀公公,与了招罪。婆婆也,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
【绕池游】(旦上)梦回莺啭,乱煞①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贴]炷②尽沉烟③ , 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乌夜啼】(旦)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贴)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旦)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贴)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旦)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贴)分付了。(旦)取镜台衣服来。(贴取镜台衣服上)“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镜台衣服在此。
【步步娇】(旦)袅晴丝④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响、整花钿。没揣⑤菱花⑥ , 偷人半面,迤逗⑦的彩云⑧偏。(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贴)今日穿插的好。
【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贴)早茶时了,请行。(行介)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处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贴)成对儿莺燕呵。(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旦)去罢。(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行介)
【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
【说明】“游园”是《牡丹亭》第十出《惊梦》中的前半部分,由六支曲子组成。杜丽娘受到《诗经·关雎》的触动,在春香的鼓动下,违背父母、塾师训诫,私自到后花园赏春。面对美丽的自然景色,她的青春意识觉醒了。
【注】①乱煞:缭乱之意。②炷:燃烧。③沉烟:指沉水香,一种香料。④晴丝:在春天晴日常易看见的虫类吐的游丝。⑤没揣:不料。⑥菱花:镜子。⑦迤逗:挑逗,引惹。揣、迤,都是当时的口语。⑧彩云:式样美好的发髻。
【正宫】【端正好】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刽子云)快行动些,误了时辰也。(正旦唱)
【倘秀才】则被这枷纽的我左侧右偏,人拥的我前合后偃。我窦娥向哥哥行有句言。(刽子云)你有甚么话说?(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冤,休推辞路远。
(刽子云)你如今到法场上面,有什么亲眷要见的,可教他过来,见你一面也好。(正旦唱)
【叨叨令】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刽子云)难道你爷娘家也没的?(正旦云)只有个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应去了,至今杳无音信。(唱)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刽子云)你适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甚么主意?(正旦唱)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刽子云)你的性命也顾不得,怕他见怎的?(正旦云)俺婆婆若见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去呵,(唱)枉将他气杀也么哥,枉将他气杀也么哥。告哥哥,临危好与人行方便。
【耍孩儿】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
【二煞】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煞尾】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提遍。(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钦差大臣(节选)
果戈理
第二幕第八场
[赫列斯塔科夫、市长和鲍布钦斯基。市长走进来,站住。两人都惊惧地瞪出眼睛,互相对望了一会儿。]
市长(稍稍恢复常态,双手垂直)(问候)您好。
赫列斯塔科夫(施礼)您好……
市长原谅我来打扰您。
赫列斯塔科夫不要紧。
市长身为本城的市长,我的责任是留心不使过路客商和所有高尚的人受到一点委屈……
赫列斯塔科夫(起初有点结巴,但后来,声音转洪亮)叫我有什么办法?……这不能怪我……账总要还的……乡下会把钱寄给我。(鲍布钦斯基往门缝里张望)都是他不好,给我吃的牛肉硬得像木头;汤呢,鬼知道他倒了些什么东西进去,我真应该把它泼到窗外边去。他叫我挨了好几天饿……茶水真奇怪,有一股子鱼腥味儿,连半点茶的味道也没有。我为什么要受这份罪……真是笑话。
市长(害怕)对不起,这真不能怪我。我这儿市场上卖的都是上等牛肉。霍尔莫果尔斯克的商人运来的,他们都是些规矩的、行为端正的人。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去弄来了这样的牛肉。假使有什么不称心……我斗胆奉劝尊驾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住。
赫列斯塔科夫不,我不要!我知道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住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让我去坐牢。可是您有什么权力?您怎么敢?……我是……我是在彼得堡做官的。(振作精神)我,我,我……
市长(旁白)噢,老天爷,他生这么大的气!他全都知道了,这些可恶的商人都告诉他啦!
赫列斯塔科夫(勇气陡增)您就是把您的队伍都开到这儿来,我也不去!我直接找总长去!(用拳头擂桌子)您这是干什么?您这是干什么?
市长(挺直身体,浑身发抖)您开开恩,饶了我吧!我还有老婆,几个年幼的孩子……别断了我的活路。
赫列斯塔科夫不,我不要!你又跟我来这套啦!有我的什么事?因为您有老婆和孩子,我就得去坐牢,这可真妙透了!(鲍布钦斯基探头往门里一望,吓得躲了起来。)不,谢谢您,我不要。
市长(发抖)我办事没有经验,我实在是办事没有经验。钱不够用。请您替我想一想,我挣的官俸还不够买茶叶跟糖的。就说拿过点贿赂,那也是极微小的:收人家点吃的东西,做一套衣服。至于讲到下士的寡妇老婆,那个做小买卖的,说我打过她,那是造谣,实在是造谣。这都是一批对我怀恨在心的人捏造出来的!他们还想谋害我的性命呢。
赫列斯塔科夫那又怎么样呢?我跟他们没有关系。(沉思)可我还是不懂您为什么要跟我提那些怀恨在心的人,或是什么下士的寡妇老婆……下士的老婆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可是我,您就不敢打。您还差得远哪……真胡闹!原来你倒是这样的人!……账要还的,账要还的,可是我这会儿没有钱。我住在这儿,就因为身边一个子儿也没有。
市长(旁白)真是老奸巨猾!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撒下迷魂阵,把人都弄糊涂了!谁要是有本事,就来解解这个疑团吧。会闹得你晕头转向的。好啦,没法子,只得试一试再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碰碰运气吧。(出声)您要真是需要钱用,或是需要别的什么,我愿意立刻就给您办到。我的责任就是帮助过路客商。
赫列斯塔科夫借给我钱,借给我钱,我这就去还清旅馆老板的账。我只要两百卢布,少一点也行。
市长(送上钞票)正好是两百卢布,您连点都不用点了。
赫列斯塔科夫(收钱)谢谢,我立刻从乡下把钱给您寄来,这一回我可真没有想到……我看出来您是一个高尚的人。往后,咱们就好说话了。
市长(旁白)谢天谢地!把钱收下啦。现在事情好像有门了。我塞给他不是两百,是四百。
【注释】故事发生在俄国的某个小城市。这个城市在粗鲁而贪污的市长和一群本身是歹徒而实际是笨蛋的官吏主宰下,变得腐败不堪。当这群贪官污吏风闻首都已派出微服私巡的钦差大臣时,每个人都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当此时,突然听到有一位叫赫列斯塔科夫的人正投宿于城内唯一的旅馆里,于是他们就误认这位外形不凡而实际上因赌博、游荡而辞官返乡,途经此地的赫列斯塔科夫为钦差大臣了。市长大人立刻在家里开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会,且不断贿赂这年轻人。
一
【正宫】【端正好】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节选自关汉卿《窦娥冤》)
二
哈姆莱特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且慢!美丽的奥菲利娅!——女神,在你的祈祷之中,不要忘记替我忏悔我的罪孽。
(节选自莎士比亚《哈姆莱特》)
三
周萍 (忍不住气,走到大海面前,重重地打他两个嘴巴)你这种混帐东西!
大海立刻要还手,但是被周宅的仆人们拉住。
周萍 打他!
鲁大海 (向周萍高声)你,你!(正要骂,仆人一起打大海。大海头流血。侍萍哭喊着护大海)
周朴园 (厉声)不要打人!
仆人们住手,仍拉着大海。
鲁大海 (挣扎)放开我,你们这一群强盗!
周萍 (向仆人们)把他拉下去!
鲁侍萍 (大哭起来)哦,这真是一群强盗!(走至周萍面前,抽咽)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周萍 你是谁?
鲁侍萍 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节选自曹禺《雷雨》)
生:
①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②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北京人(节选)
曹禺
曾思懿:(提出正事)媳妇听说袁先生不几天就要走了,不知道愫妹妹的婚事爹觉得——
曾 皓:(摇头,轻蔑地)这个人,我看——(江泰早猜中他的心思,异常不满地由鼻孔“哼”了一声,曾皓回头望他一眼,气愤地立刻对那正要走开的愫方)好,愫方,你先别走。乘你在这儿,我们大家谈谈。
愫 方:我要给姨父煎药去。
江 泰:(善意地嘲讽)咳,我的愫小姐,这药您还没有煎够?(连连快说)坐下,坐下,坐下,坐下。
[愫方又勉强坐下]
曾 皓:愫方,你觉得怎么样?
愫 方:(低声不语)
曾 皓:愫方,你自己觉得怎么样?不要想到我,你应该替你自己想,我这个当姨父的,恐怕也照拂不了你几天了,不过照我看,袁先生这个人哪——
曾思懿:(连忙)是呀,愫妹妹,你要多想想,不要屡次辜负姨父的好意。以后真是耽误了自己——
曾 皓:(也抢着说)思懿,你让她自己想想。这是她一辈子的事情,答应不答应都在她自己,(假笑)我们最好只做个参谋。愫方,你自己说,你以为如何?
江 泰:(忍不住)这有什么问题?袁先生并不是个可怕的怪物!他是研究人类学的学者,第一人好,第二有学问,第三有进款,这,这自然是——
曾 皓:(带着那种“稍安毋躁”的神色)不,不,你让她自己考虑。(转对愫方焦急地)愫方,你要知道,我就有你这么一个姨侄女,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女儿一样看,不肯嫁的女儿,我不是也一样养么?——
曾思懿:(抢说)就是啊!我的愫妹妹,嫁不了的女儿也不是——
曾文清:(再也忍不下去,只好拔起脚就向书斋走——)
曾思懿:(斜睨着文清)咦,走什么?走什么?
[文清不顾由书斋小门下]
曾 皓:文清怎么?
曾思懿:(冷笑)大概他也是想给爹煎药呢!(回头对愫方又万分亲热地)愫妹妹,你放心,大家提这件事也是为着你想。你就在曾家住一辈子谁也不能说半句闲话。(阴毒地)嫁不出去的女儿不也是一样得养么?何况愫妹妹你父母不在,家里原底就没有一个亲人——
曾 皓:(当然听出她话里的根苗,不等她说完——)好了,好了,大奶奶,请你不要说这么一大堆好心话吧。(曾思懿的脸突然罩上一层霜,曾皓转对愫方)那么愫方,你自己有个决定不?
曾思懿:(着急,对愫芳)你说呀!
曾文彩:(听了半天,一直都在点头,突然也和蔼地)说吧,愫妹妹,我看——
江 泰:(猝然,对自己的妻)你少说话!
[曾文彩嘿然,愫方默默立起,低头向通大客厅的门走]
曾 皓:愫方,你说话呀,小姐。你也说说你的意思呀。
愫 方:(摇头)我,我没有意思。
[愫方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 皓:唉,这种事怎么能没有意见呢?
江 泰:(耐不下)你们要我说话不?
曾 皓:怎么?
江 泰:要我说:我就说。不要我说,我就走。
曾 皓:好,你说呀,你当然说说你的意见。
江 泰:(痛痛快快)那我就请你们不要再跟愫方为难,愫方心里怎么回事,难道你们看不出来?为什么要你一句我一句欺负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小姐?为什么——
曾思懿:欺负?
曾文彩:江泰。
江 泰:(盛怒)我就是说你们欺负她,她这些年侍候你们老的少的,活的,死的,老太爷,老太太,少奶奶,小少爷,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管。她现在已经过了三十,为什么还拉着她,不放她,这是干什么?
曾 皓:你——
曾文彩:江泰!
江 泰:难道还要她陪着一同进棺材,把她烧成灰供祖宗,拿出点良心来!我说一个人要有点良心。我走了,这儿有封信,(把信硬塞在曾皓的膝上)你们拿去看吧。
曾文彩:江泰!
[江泰气呼呼地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注释】①《北京人》以三十年代初的北平为背景,以曾家三代人为主人公,讲述了旧中国封建大家庭逐渐走向衰落的故事。曾皓是老太爷,年六十三。曾文清、曾思懿夫妇是曾皓的长子、长媳。曾文彩和江泰是曾皓的女儿、女婿。愫方是曾皓的姨侄女,父母早逝,来到曾家。
雷雨(节选)
曹禺
鲁妈拉着女儿的手,四凤就像个小鸟偎在她身边走进来。后面跟着鲁贵,提着一个旧包袱。他骄傲地笑着,比起来,这母女的单纯的欢欣,他更是粗鄙了。
四凤 妈,您坐下。(鲁妈坐)您累么?
鲁侍萍 萍不累。
四凤 (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凉水。
鲁侍萍 不,不要走,我不热。
鲁贵 凤儿,你跟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鲁妈),这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子露,西瓜汤,桔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鲁侍萍 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坐一回,回头跟我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
鲁贵 太太就会下来,你看你,那块白包头,总舍不得拿下来。
鲁侍萍 (和蔼地笑着)真的,说了那么半天。(笑望着四凤)连我在火车上搭的白手巾都忘了解啦。(要解它)
四凤 (笑着)妈,您让我替您解开吧。(走过去解。这里,鲁贵走到小茶几旁,又偷偷地把烟放在自己的烟盒里)
鲁侍萍 (解下白手巾)你看我的脸脏么?火车上尽是土,你看我的头发,不要叫人家笑。
四凤 不,不,一点都不脏。两年没见您,您还是那个样。
鲁贵下。母女见鲁贵走后,如同犯人望见看守走了一样,舒展地吐出一口气来。母女二人相对默然地笑了一笑,刹那间,她们脸上又浮出欢欣,这次是由衷心升起来愉快的笑
鲁侍萍 (伸出手来,向四凤)哦,孩子,让我看看你。
四凤走到母亲前,跪下。
四凤 妈,您不怪我吧?您不怪我这次没听您的话,跑到周公馆做事吧?
鲁侍萍 不,不,做了就做了。——不过为什么这两年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下车走到家里,才听见张大婶告诉我,说我的女儿在这儿。
四凤 妈,我怕您生气,我怕您难过,我不敢告诉您。——其实,妈,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像我这样帮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
鲁侍萍 不,你以为妈怕穷么!日吃多犯糊涂.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懂,你不知得开,不过,孩子,我怕你太年轻,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懂,你不知道这世界太——人的心太——。(叹一口气)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站起来)这家的太太真怪!她要见我干什么?
四凤 嗯,嗯,是啊(她的恐惧来了,但是她愿意向好的一面想)不,妈,这边太太没有多少朋友,她听说妈也会写字,念书,也许觉着很相近,所以想请妈来谈谈。
鲁侍萍 (不信地)哦?(慢慢看这屋子的摆设,指着有镜台的柜)这屋子倒是很雅致的。就是家具太旧了点。这是——?
四凤 这是老爷用的红木书桌,现在做摆饰用了。听说这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老爷偏偏喜欢用,到哪儿带到哪儿。
鲁侍萍 那个(指着有镜台的柜)是什么?
四凤 那也是件老东西,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顶爱的东西。您看,从前的家具多笨哪。
鲁侍萍 咦,奇怪。——为什么窗户还关上呢?
四凤 您也觉得奇怪不是?这是我们老爷的怪脾气,夏天反而要关窗户。
鲁侍萍 (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四凤 (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
鲁侍萍 对了,梦似的。——奇怪,这地方怪得很,这地方忽然叫我想起了许多许多事情。(低下头坐下)
四凤 (慌)妈,您怎么脸上发白?您别是受了暑,我给您拿一杯冷水吧。
鲁侍萍 不,不是,你别去,——我怕得很,这屋子有鬼怪!
四凤 妈,您怎么啦?
鲁侍萍 我怕得很,忽然我把三十年前的事情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已经忘了许多年的人又在我心里转。四凤,你摸摸我的手。
四凤 (摸鲁妈的手)冰凉,妈,您可别吓坏我。我胆子小,妈,妈,——这屋子从前可闹过鬼的!
鲁侍萍 孩子,你别怕,妈不怎么样。不过,四凤,我好像我的魂来过这儿似的。
四凤 妈,您别瞎说啦,您怎么来过?他们二十年前才搬到这儿北方来,那时候,您不是还在南方么?
鲁侍萍 不,不,我来过。这些家具,我想不起来——我在哪见过。四凤妈,您的眼不要直瞪瞪地望着,我怕。
鲁侍萍 别怕,孩子,别怕,孩子。(声音愈低,她用力地想,她整个的人,缩缩到记忆的最下层深处)
四凤 妈,您看那个柜干什么?那就是从前死了的第一个太太的东西。
鲁侍萍 (突然低声颤颤地向四凤)凤儿,你去看,你去看,那柜子靠右第三个抽屉里,有没有一只小孩穿的绣花虎头鞋。
四凤 妈,您怎么啦?不要这样疑神疑鬼的。
鲁侍萍 凤儿,你去,你去看一看。我心里有点怯,我有点走不动,你去!
四凤 好,我去看。
她走到柜前,拉开抽斗,看。
鲁侍萍 (急问)有没有?
四凤 没有,妈。
鲁侍萍 你看清楚了?
四凤 没有,里面空空地就是些茶碗。
鲁侍萍 哦,那大概是我在做梦了。
四凤 (怜惜她的母亲)别多说话了,妈,静一静吧。妈,您在外受了委屈了,(落泪)从前,您不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可怜的妈呀。(抱着她)好一点了么?
鲁侍萍,不要紧的。——刚才我在门房听见这家里还有两位少爷?
四凤 嗯!妈,都很好,都很和气的。
鲁侍萍 (自言自语地)不,我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多呆。不成。不成。
四凤 妈,您说什么?这儿上上下下都待我很好。妈,这里老爷太太向来不骂底下人,两位少爷都很和气的。这周家不但是活着的人心好,就是死了的人样子也是挺厚道的。
鲁侍萍 周?这家里姓周?
四凤 妈,您看您,您刚才不是问着周家的门进来的么?怎么会忘了?(笑)妈,我明白了,您还是路上受热了。我先跟你拿着周家第一个太太的相片,给您看。我再跟你拿点水来喝。
四凤在镜台上拿了相片过来,站在鲁妈背后,给她看。
鲁侍萍 (拿着相片,看)哦!(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手发颤)
四凤 (站在鲁妈背后)您看她多好看,这就是大少爷的母亲,笑得多美,他们说还有点像我呢。可惜,她死了,要不然,——(觉得鲁妈头向前倒)哦,妈,您怎么啦?您怎么?
鲁侍萍 不,不,我头晕,我想喝水。
四凤 (慌,掐着鲁妈的手指,搓着她的头)妈,您到这边来!(扶鲁妈到一个大的沙发前,鲁妈手里还紧紧地拿着相片)妈,您在这儿躺一躺。我跟您拿水去。
四风由饭厅门忙跑下。
鲁侍萍 哦,天哪。我是死了的人!这是真的么?这张相片?这些家具?怎么会?——哦,天底下地方大得很,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偏偏又把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回到他——他的家里?哦,好不公平的天哪!(哭泣)
(节选自《雷雨》第二幕,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