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动我的杨树
蔡 楠
①白杨树替自己准备好了一口棺材。他宁肯死掉也不愿意把双腿锯掉。
②白杨树的腿有毛病。医生说他得了血栓闭塞性脉管炎。而且双腿开始发生溃疡,需要截肢。不,我还要靠双腿走路,还要靠双腿干活养活妻儿呢!白杨树拐着双腿走出了医院,他在大街上喊
道,我宁肯死掉也不把双腿锯掉!于是他在棺材铺订购了一口棺材。
③其实,白杨树不想死,他期待奇迹出现。他四处求医找药,希望民间土法能够治好他的腿。但是奇迹并没有垂青白杨树,老婆和儿女们强行把他送进了医院,截了肢。
④白杨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为治病,家里欠了十多万的债。孩子们都已辍学打工去了。老婆也去了村办工厂给工人做饭。他趁老婆不在家,喝了老鼠药爬进了棺材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却没死。老婆回家把他拖出了棺材,狠狠地骂着,白杨树你这个没良心的,死都不会死,你干吗给自己喝假药?
⑤死不了怎么办?那就得活下去。要想活下去,就得给自己找点儿活。只有干活挣钱还账才是活下去的理由。
⑥白杨树请人在轮椅的后面做了个后备厢。他就滚动着这个特殊的轮椅出现在了大街小巷,出现在了高速公路两侧。他开始捡垃圾。废旧纸、破塑料、矿泉水瓶子……每天都能捡一后备厢。有了一点积蓄,他找到了村委会。他说,古洋河大桥以北的堤坡不能再随便取土了,大堤都挖没了,要是来了洪水怎么办?我给咱看着吧!我也不要工钱,你们就和水利局的说说,我承包两公里的堤坡,种树,种速生杨,承包费照交!
⑦村里和他签了合同。白杨树就在苗圃场订购了树苗,带上了特制的镐头铁锹,爬到了堤坡上。他扔掉了轮椅,摘掉了假肢,露出了粉红的嫩肉。他摸着那肉,愣了一下神,然后就用绳子将空空的裤腿缠上。他就坐在了地上,开始挖坑。白杨树的手就成了脚。他坐在地上,一锹一锹地挖着。堤坡上都是胶泥土,坚硬得很。手又不能像脚似的那样去踩锹,他就把短短的锹把拄在肚子上,用身体的力量推动铁锹。肚子累了,受不了了,他就换个方式,拿过镐头一下一下地刨。阳光照过来,还有风沙吹过来。白杨树的脸上有了汗有了土有了泥,汗水流下来,流到了嘴里,牙碜得不行;流到了地上,砸在新挖出来的土上,一砸一个窝儿。
⑧坑挖好了,白杨树种上了第一棵树。他拎着塑料水桶,爬着去古洋河里取水。他的腿没了假肢的保护,嫩肉被胶土硌得生疼。那疼是坚持不住的疼。他用手去摸腿,前面失去了依托,人一下子就滚到了河沟里。灌满水,他拉着拧上盖子的塑料桶,一下一下地往堤坡上挪。他的身后是一溜湿淋淋的红水印。爬上来了,他把水灌进了树坑。小树吸了水,冒出了嫩芽。白杨树也觉得自己真正地从棺材里爬出来,像小树一样,活过来了。
⑨白杨树开始了长达8年的种树生涯。8番寒暑,他用坏了的铁锹有几十把,磨烂了的手套堆成了小山,两条曾经细皮嫩肉的残肢也长满了厚厚的老茧。堤坡成了他的家,也成了他的乐园。那里变成了一片白杨树林。绿荫覆盖,鸟雀鸣唱。林下连着白洋淀的古洋河水,水平如镜,清澄透明,偶尔有鱼跃出水面,惊得蛙声一片。白杨树在堤坡的树林里爬着,走着,转悠着,他搂着粗大的树干,像搂着自己的儿女。
⑩不,比自己的儿女还亲。树不让他生气,儿女却让他生气。这不,长大了的儿女带着一支砍伐队来树林里找他了。儿女说爹,你看这树大了,该用它换钱了!白杨树把轮椅转过去,背对着儿女说,咱们的债务不是你娘和你们都还上了吗?还急着要钱干什么?儿女说,我俩准备在城里每人按揭一套楼房,想用这钱交首付呢?爹,你看,这3 000多棵树,最小的也值100块呢!
⑪白杨树就又把轮椅转过来,看着已经成年的孩子们。他说,种树的时候我是想有一天能用树换钱。可孩子们,现在我不了。我一棵树也舍不得砍了,你们没看出来这古洋河、这鱼儿,还有这鸟儿,需要这样一片树林吗?还是留下吧,留下比砍了重要!
⑫儿女们早就和商家谈好了价钱,他们不砍就没有了面子,当然也没有了房子。他们就带着砍伐队绕过白杨树,向树林深处走去。白杨树就扔了轮椅,立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双腿又健康如初了。他跑到人们的前面,大声喊道,你们谁敢动我的杨树,我就动谁的脑袋,然后自己削下自己的脑袋,反正我的棺材早就准备了多年了——
⑬众人惊在了那里。他们看见一把磨秃了的铁锹攥在白杨树的老手上,寒光一闪一闪的。
——《芒种》2021年第2期,有删改
腿病截肢→绝望自杀→捡废品包堤→ →种白杨树→
①白杨树把轮椅转过去。
②白杨树就又把轮椅转过来。
故 乡
靳云鹏
①上午和母亲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②天气不错,阳光很好,虽已深冬,也并不觉得寒冷。
③先到了一个故友家,一下车,我们就被憨厚的笑容和质朴的寒暄包围了。家长里短,问寒问暖,一杯茶还没喝完,就有人续上了滚烫的水。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尽管我分明感觉到自己与他们其实还是没有什么分别,除了岁月的风霜写在各自的脸上;我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总是惦着老屋。
④终于瞅了个空,径自向我的老屋走去。说是老屋,其实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说法,因为那里也只剩下一块宅基地了。但是,我还是愿意一去。
⑤一出大门,眼前是一片荒凉,看不见几个房子,几乎没有任何参照物;可我走的还是二十年前的路线,虽然脚下确乎没有任何踪迹,应该已经算不得路,但方向却更加清晰、固执。举目远望,微微起伏的地表,草草地勾勒出粗犷的线条;路旁那几株红柳还在,依然虬曲遒劲,像是我的航标;待走近了细看,才发现它们的根部已经在皑皑的盐碱物中腐朽——所谓遒劲,不过是被时光凝固的姿态罢了。然而,路边那几丛在春日里率先泛绿,在寒风中簌簌发抖的芨芨草呢?那几个被村民遗弃在路边生了苔锈的碌碡①呢?那些连绵的场圃和堆积如山的秸秆呢?还有那几条从场圃里冷不丁地窜出来吓我一身冷汗的奸猾的狗呢?
⑥什么也不复存在了,连一道沟一道坎也看不见了。是年复一年萧冷的无情的雨冲刷了它们?还是日复一日寂寞的善变的风填平了它们?一切,只留给遥远的记忆,收藏在我单薄的行囊中。
⑦急行几步,我准确地来到了我的老屋。这里不过是一个矮矮的土堆,几步跨上去,刚立住脚跟,记忆的闸门便轰然打开,旧时的情景如浩浩长风扑面而来。
⑧一切如在昨日,却又恍如隔世。我有些慌乱地在四边转了几圈,试图找到那一段低矮的土墙的痕迹,那是我们从田地里劳作晚归后小憩的地方,在多少个夏日黄昏炊烟初起的时候,那里曾响起我清扬的笛声。那一排小平房也只剩了几块风化殆尽的土坯,那是我们姐弟几个夏夜纳凉的绝佳之地,几个人躺在房顶上,正对着满天繁星做无穷无尽的遐想时,却听得几声狗叫,起身惶然四望,却是晚归的村民走过。那间小小的炭房更没了痕迹,里面的炭块总是存放得很少,那些年的冬天似乎总是特别寒冷而漫长……
⑨所有的追寻都是徒劳,我只好慢慢地坐下来,闭上眼睛,去静静地感觉故乡清冷的风吹过我的面庞。
⑩离开故乡真的太久了。就在这个光秃秃的土堆上,我却像回到了真正的家,那沧桑厚重的回忆给我以真实的回归。年少离开的时候,我应该是带着行囊的;而今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回到这里,似乎依旧是孑然一身。我是从何时开始背负着一个理想的空壳在行走?在我日渐麻木之前的那悄然逝去的青春年华可曾有过我心的追逐?
⑪“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②?”生命的坚持与生存的法则总是难于抗衡。从寂寂乡村到喧嚣城镇,从不名一文到略显小资,原以为这十数年的奋斗是一个接近理想的过程,回头一望,只看见来的路上荒草连天。辽远简陋的农村天地,曾给了我对自身美质不断发掘与拂拭的空间;而如今,我的所谓奋斗,却只是对自我生存潜力的挖掘,只是为着生存的本能反应罢了,因之衍生的则是按捺不住的浮躁与极力掩饰的虚伪。于是,渐行渐远,我离开了原来的自己。理想的行囊,其实从未打开过。
⑫理想如果能彻底遗忘,也许不是一件坏事;而我,竟是终不能忘。故乡,总给我以特别的清醒。在她的荒凉与清寂中,我可以张开肺叶大口地呼吸,不必在意空气的污浊,还可以看呆笨的灰雀扑棱棱从身边飞过,不必在意旁人的眼光;而这种唯我与忘我,源于最质朴的干净,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⑬正想着,听到不远处有人喊我吃饭,我起身应了声,默然离开。
(选自《散文选刊》)
【注释】①碌碡(liù zhou):石制的圆柱形农具,总体类似圆柱体,用来轧谷物,平场地。②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语见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是陶公脱离仕途回归田园的宣言。
“我”的行踪 | 心情 |
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 — |
① | ② |
③ | ④ |
离开老屋 | 默然 |
①鲁迅在《故乡》一文中,用饱蘸深情的笔触叙写了故乡的变化。结合此文的结尾部分,说说故乡对此文中“我”的理想来说有什么作用。
②此文画线部分与下面的链接材料都有对环境的描写,试比较两处描写的作用的异同。
【链接材料】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节选自鲁迅的《故乡》)
故乡滋味
凸 凹
①这是8年前的旧事。那年,刚过完40岁的生日,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思乡之情。这种感情很强烈,近乎一种烧燎,若不回故乡住上一段日子,心里难以平静下来。于是我回了一趟老家。
②到了母亲的老宅院,推开那一道柴门,母亲“哦”了一声,显出意外的喜悦,眼睛潮潮地红起来。我走到母亲身边,觉得母亲很矮小,她依旧是粗布衣裤,与那道柴门一个色调。多少年了,故乡仍带着那种逼人的质朴。我心里很温暖,觉得自己就是为这质朴而来。
③母亲烧起柴草,煮了几个青玉米。柴草很干,火烧得热烈。“住几天吗?”母亲问。我说:“当然要住几天,陪您唠一唠近20年来不曾细唠的家常。”母亲笑一笑:“你已是老家雀了,只有老家雀才知道回窝哩。”在母亲的感觉里,我居然跟她一样老了。青玉米煮熟了,剥了玉米的苞衣,米粒很黄。一粒一粒剥着吃,很绵软,香得和奶一样。母亲同我一起剥玉米吃。炉膛的余火闪着黄黄的光。我一下子找到了故乡的感觉,即黄色的温暖。
④晚上,母亲问我:“你到哪儿睡呢?娘就这一条土炕。”我说:“除了娘的土炕,我哪儿都不去。”躺在土炕上,感到这土炕就是久违了的母亲的胸怀。母亲就是在这土炕上生的我,揭开席子,肯定还能闻到老炕土上胎衣的味道。而今,母亲的儿子大了,自己也老了,却依然睡着这条土炕。土炕是故乡永恒的岁月、不变的情结吗?这一夜,母亲睡不着,她的儿子也睡不着。母亲很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儿子也想对母亲说些什么,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其实,岁月已使母子很隔膜了,却仍爱着,像呼吸,虽然有时感觉不到,却须臾不曾停止。
⑤天亮了,我却酣然地睡沉了。睡醒来,小饭桌早已放在身边。“酒给你温好了,喝几盅吧。”母亲安然说道。饭桌中央,果然就是那把几代人用过的黄泥酒壶。说温酒,其实是把罐中的老酒舀到壶里去。母亲给祖父舀酒,给父亲舀酒,如今,又给她的儿子舀酒,那么,在她眼里,儿子是条有分量的汉子了。
⑥在老家的日子,我彻底让自己放松了。每日起得很迟,睡到日上三竿。母亲从不叫醒我,开心地放任她的儿子。“快把娘的儿子宠坏了。”我跟母亲开玩笑。“还能宠几天呢?世道上,除了娘宠儿子,还有谁宠呢?”听了娘的话,我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酸楚。媳妇好,爱情的后面是温柔的束缚;儿子好,伦常会把一副叫责任的担子不由分说地让你担下去;朋友好,友谊时时提醒你要保持一种无奈的却是必需的心灵对等……这一切,都美丽而忧伤,美得让人感到有些累。
⑦吃过母亲的早酒,便是走走儿时的路,爬爬儿时的山……路依旧,山依旧,我的感觉却大不一样了。儿时高高的曾绊得我摔破了膝的石阶,已显得很矮很矮。儿时深深地看一眼都眩晕的水井,也显得很浅很浅。山路曲折悠长,我却走来走去,又走回原处。踅(xué)回母亲的柴门,看到柴门下的母亲,霜雪已浸染了发际,我不禁低沉地吟了一声:“哎,故乡。”
⑧晚上,盘腿坐在母亲的土炕上,在小饭桌上摊了几页纸,想随便写些什么。笔落下去,却写出了这么几行字:故乡,就像母亲的手掌,虽温暖,却很小很窄。它遮不了风雨,挡不住光阴,给你的只是一些缠绵的回忆……
⑨写到这里,我抬头看一眼熟睡的母亲,想到明天就要走了,泪水不禁热热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