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香雪
铁 凝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直到有一天,列车时刻表上多了“台儿沟”这一站,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台儿沟的姑娘们胡乱吃几口晚饭,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得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和鞋子,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胭脂。然后,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
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车身震颤一下,才停住不动了。
“香雪,过来呀,看!”凤娇拉过香雪向一个妇女头上指,她头上别着一排金圈圈。
“看,还有手表哪,比指甲盖还小哩!”凤娇又有了新发现。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她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姑娘们也都围了上来。
“哟,我的妈呀!你踩着我脚啦!”凤娇一声尖叫,埋怨着挤上来的一位姑娘。
“你咋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搭话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我撕了你的嘴!”凤娇骂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第三节车厢的车门望去。
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真下车来了,姑娘们私下里都叫他“北京话”。“北京话”双手抱住胳膊肘说道:“喂,我说小姑娘们,别扒窗户,危险!”
“哟,我们小,你就老了吗?”大胆的凤娇回敬了一句。姑娘们一阵大笑,把“北京话”陷在包围圈里。快开车了,“北京话”才一脚跨上车,接着绿色的车门就在姑娘门面前沉重地合上了。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还要为一点儿小事争论不休:
“谁知道别在头上的金圈圈是几个?”
“凤娇你说呢?”
“她呀,还在想‘北京话’哪!”有人开起了凤娇的玩笑。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凤娇也不甘示弱。
“他的脸多白呀!”那个姑娘还在逗凤娇。
“白?叫他和咱们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啧啧!凤娇姐,你说是不是?”
凤娇不接茬儿。
“凤娇,你哑巴啦?”还是那个姑娘。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可跟上人家走啊!”凤娇的嘴很硬。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么厉害,分手时大家还是十分友好,因为明天,火车还要经过,她们还会有一个美妙的一分钟。和它相比,闹点儿小别扭还算回事吗?
哦,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你饱含着台儿沟的姑娘们多少喜怒哀乐!
日久天长,她们又在这一分钟里增添了新的内容:跟旅客做买卖。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北京话”的。她总是在车快开时才把整篮的鸡蛋塞给他,如果他给她捎回一捆挂面,凤娇就一定抽出一斤挂面还给他。她愿意实心实意对他好。
香雪平时话不多,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客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用她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和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看着你,让你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
有时她也抓空儿向他们打听外面学校的事。台儿沟没有学校,香雪每天上学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公社中学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好像都是为了叫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
“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女学生一边问,一边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哒哒乱响。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们对于她的再三盘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
又是七点,火车停了。香雪顺着车身一直向前走去,发现了渴望已久的东西——车厢里那个女学生面前是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香雪朝车门跑去,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跑进车厢,用鸡蛋换回铅笔盒。香雪终于站在火车上了。这时,车身颤动了一下,车门关上了。
列车无情地载着香雪一路飞奔,来到离台儿沟三十里的西山口。香雪下车了。
她胳膊上少了那只装满40个鸡蛋的篮子,她已经把它悄悄塞在了女学生座位下面。
在车上,当她红着脸告诉女学生想用鸡蛋换铅笔盒时,女学生一定要把铅笔盒送给香雪。香雪收下铅笔盒,到底还是把鸡蛋留在了车上。台儿沟再穷,她也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漫山遍野树的队伍,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她把它举起来仔细端详,她这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她又想到了明天上学时,她多么盼望她们会再三盘问她啊!
她忽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和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的胸脯;秋风吹干一树树核桃叶,像一树树金铃铛。她跨着大步一直朝台儿沟走去。她边走边想,台儿沟将来一定会是“这样的”——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谁都能从从容容地下车。
台儿沟在哪儿?香雪向前望去,忽然望见凤娇带着一群台儿沟的姐妹们迎着她走过来。香雪心头一紧,她哭了起来,那是欢乐的泪水,满足的泪水。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她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
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古老的群山被感动得颤栗了,它发出洪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哦,香雪!香雪!
(有删改)
文本一
哦,香雪
铁 凝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这条线正式营运了,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抉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列车时刻表上,还是多了“台儿沟”这一站,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她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得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的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胭脂。然后,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
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哦,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你饱含着台儿沟的姑娘们多少喜怒哀乐!
日久天长,她们又在这一分钟里增添了新的内容,她们开始挎上装满核桃、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紧时间跟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卖,换回台儿沟少见的挂面、火柴,以及姑娘们喜爱的发卡、香皂,甚至花色繁多的尼龙袜。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有时她也抓空儿向他们打听外面的事,打听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打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
台儿沟没有学校,香雪每天上学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公社中学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好像都是为了叫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
“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她们问。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籵铅笔盒摆弄得哒哒乱响。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们对于她的再三盘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
深秋,山风渐渐凛冽了,天也黑得越来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们对于七点钟的火车,是照等不误的,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检阅。
火车停了,香雪顺着车身一直向前走去,它的出现,使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认清了,放在一个女学生面前的真是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不知怎么的,她就朝车门跑去。当她在门口站定时,还一把攥住了扶手。香雪终于站在火车上了,这时车身忽然悸动,接着车门被人关上了,香雪扑到车门上,看见凤娇的脸在车下一晃。她拍打着玻璃,冲凤娇叫喊着:“凤娇!我怎么办呀!”
列车无情地载着香雪一路飞奔,下一站叫西山口,西山口离台儿沟三十里。这里上车的人不少,下车的却只有香雪。
她胳膊上少了那只篮子,她把它悄悄塞在女学生座位下面。
在车上,当她红着脸告诉女学生想用鸡蛋换铅笔盒时,女学生一定要把铅笔盒送给香雪,但香雪收下了铅笔盒,到底还是把鸡蛋留在了车上。台儿沟再穷,她也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一丛丛荆棘、怪石、还有漫山遍野那树的队伍,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她打开盒盖,觉得应该立刻装点东西进去。她从兜里摸出一只盛擦脸油的小盒放进去,又合上了盖子。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真的。
她忽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和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那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她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台儿沟一定会是“这样的”: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也许三分、四分,也许十分、八分。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要是再碰上今晚这种情况,谁都能从从容容地下车。
台儿沟在哪儿?香雪向前望去,她看见迎面有一颗颗黑点在铁轨上蠕动。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台儿沟的姐妹们。香雪忽然觉得心头一紧,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那是欢乐的泪水,满足的泪水。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骄傲。她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
迎面,那静止的队伍也流动起来了。同时,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战栗了,它发出宽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哦,香雪!香雪!
(有删改)
文本二
三月香雪
铁 凝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写过一篇名叫《哦,香雪》的短篇小说发表在《人民日报》上,一个关于女孩子和火车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叫香雪。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在山区农村有过短暂的生活。还记得那是一个晚秋,我从京原线(北京一太原)出发,乘火车在京冀交界处的一个小村下了车,站在高高的路基向下望。贫瘠的土地和多而无用的石头禁锢了这里的百姓和他们的日子,他们不知道四周那奇妙俊美的大山是多么诱人,也不知道一只鸡和一斤挂面的价值区别——这里无法播种小麦,白面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的。于是就有了北京人乘一百公里火车,携带挂面到这里换鸡的奇特交易:一斤挂面等于一只肥鸡!这小村的生活无疑是拮据寒酸的,滞重封闭的,求变的热望似乎不在年老的一代身上,而是在那些女孩子的眼神里、行动上。
我在一个晚上发现房东的女儿和几个女伴梳洗打扮、更换衣裳。她们是去看火车,去看每晚七点钟在村口只停留一分钟的火车。这一分钟就是香雪们一天里最宝贵的文化生活。
三十五年过去了,香雪的深山已是河北省著名的旅游景区。从前的香雪们早就不像等待恋人一样地等待火车,她们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务员、导游,有的则成为家庭旅馆的店主。她们的目光从容自信,她们的衣着干净时新,她们懂得价值……
(有删改)
《哦,香雪》这篇小说人物不多,情节简单,描写了主人公香雪一段“睁眼看世界”的经历:在那停车一分钟的间隙里,她毅然踏进了火车。用积攒的四十个鸡蛋换来了一个向往已久的带磁铁的泡沫塑料文具盒。
作为“荷花淀派”杰出的后起之秀,铁凝用诗意化的语言展现了那群山村女孩。文章中,作者写香雪的同村姐妹凤娇,偶然认识了火车上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乘务员“北京话”,并从与他的接触中____了朦胧的少女情愫。跟“北京话”做买卖时,凤娇有意磨磨蹭蹭,直到火车开动时才把整篮的鸡蛋塞给他,她是故意不让他有付钱的机会。而凤娇却觉得很开心很满足,因为她____地为她爱着的人付出。这一系列细节充分展现了山村女孩对____的爱情特有的含蓄与执着,而这种特有的情怀不论在哪个时代都具有很强的代表性。但是,小说____的细节是:香雪下火车之前,“北京话”在说话时无意中提到他的爱人,( )香雪既替凤娇委屈,也为整个台儿沟委屈。如此的妙笔,写到山村少女的心里去了,因为这儿的姑娘只能梦想幸福,却很难真正得到幸福。
1978年,中国进入改革开放的历史新时期。40多年来,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中华民族实现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伟大飞跃,朝着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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