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那些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人尽管烜赫一时 , 不可一世,但最终还是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②墙壁上有着许多霜花似的花纹,在灯光的照耀下,满墙都放射着姹紫嫣红的光芒,就好像是彩虹织成的。
③接着是一个男子的名字,一个曾经飞黄腾达的朋友,但由于事业兴隆冲昏了头,以致又潦倒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不得不远走他乡。
④记者看到那些重新进入乡间小学校的儿童,他们虽然筚路蓝褛、身体孱弱,但一双双大眼睛里都闪烁着喜悦之光。
⑤郗鉴慧眼独具,舍弃了那群衣冠楚楚的公子们,毫不犹豫地选定坦腹东床的少年王羲之作为女婿。事实证明,他的见识果然不凡。
⑥十一长假期间,各种景点的消息络绎不绝 , 网友们不断搜索并发布自己出游的照片,以使大家可以互相借鉴。
第一组:《魅力见哥》《菊香》《丫儿》
第二组:《质疑伽西莫多》《也说民国的底气》《决不平庸—我眼中的孙少平》
第三组:《荀子,绚丽的社丹》《墨家的侠与义》《白马非马辩》
第四组:《网络,当负责任地言说》《不怕,我的中国男足》《足球,我们缺的是钱吗?》
玛丝洛娃转过身,抬起头,挺起胸部,带着聂赫留朵夫所熟悉的温顺表情,走到铁栅栏跟前,从两个女犯中间挤过来,惊讶地盯着聂赫留朵夫,却没有认出他来。
不过,她从衣衫上看出他是个有钱人,就嫣然一笑。
“您找我吗?”她问,把她那张眼睛斜睨的笑盈盈的脸凑近铁栅栏。
“我想见见……”聂赫留朵夫不知道该用“您”还是“你”,但随即决定用“您”。他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平时高。
“我想见见您……我……”
“我来是……”
“对,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我在认罪,”聂赫留朵夫想。他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夺眶而出,喉咙也哽住了。他用手指抓住铁栅栏,说不下去,竭力控制住感情,免得哭出声来。
玛丝洛娃看到聂赫留朵夫激动的神气,认出他来了。
“您好像是……但我不敢认,”玛丝洛娃眼睛不看他,叫道。她那涨红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了。
“我来是要请求你饶恕,”聂赫留朵夫大声说,但音调平得象背书一样。
“请你饶恕我,我在你面前是有罪的……”他又叫道。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斜睨的目光盯住他不放。
他再也说不下去,就离开铁栅栏,竭力忍住翻腾着的泪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过了一分钟,玛丝洛娃从边门走出来。她步履轻盈地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站住,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
聂赫留朵夫走到靠墙的长凳旁边。
玛丝洛娃跟着聂赫留朵夫走到长凳那儿,理了理裙子,在他旁边坐下。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她不理他的话,径自问。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又像在瞧他,又像不在瞧他。
“上帝呀!你帮助我,教教我该怎么办!”聂赫留朵夫望着她那张变丑的脸,暗自说。
“前天您受审的时候,我在做陪审员。”他说。“您没有认出我来吧?”
“没有,没有认出来。我没有工夫认人。当时我根本没有看,”玛丝洛娃说。
“不,没有完。我不能丢下不管。哪怕到今天我也要赎我的罪。”
“没有什么罪可赎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全完了,”玛丝洛娃说。接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忽然瞟了他一眼,又嫌恶又妖媚又可怜地微微一笑。
玛丝洛娃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他,特别是在此时此地,因此最初一刹那,他的出现使她震惊,使她回想起她从不回想的往事。现在这个衣冠楚楚、脸色红润、胡子上洒过香水的老爷,对她来说,已不是她所爱过的那个聂赫留朵夫,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那种人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玩弄象她这样的女人,而像她这样的女人也总是要尽量从他们身上多弄到些好处。就因为这个缘故,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沉默了一会儿,考虑着怎样利用他弄到些好处。
“那事早就完了,”她说。“如今我被判决,要去服苦役了。”
她说出这句悲痛的话,嘴唇都哆嗦了。
“我知道,我相信,您是没有罪的,”聂赫留朵夫说。
“我当然没有罪。我又不是小偷,又不是强盗。这儿大家都说,一切全在于律师,”她继续说。“大家都说应该上诉,可是得花很多钱……”
“是的,一定要上诉,”聂赫留朵夫说。“我已经找过律师了。”
“别舍不得花钱,得请一个好律师。”她说。
“卡秋莎!我来是要请求你的饶恕,可是你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饶恕我,或者,什么时候能饶恕我,”他说,忽然对玛丝洛娃改称“你”了。
她没有听他说话,却一会儿瞧瞧他那只手,一会儿瞧瞧副典狱长。等副典狱长一转身,她连忙把手伸过去,抓住钞票,把它塞在腰带里。
“您的话真怪。”她鄙夷不屑地微笑着说。
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身上有一样东西,同他水火不相容,使她永远保持现在这种样子,并且不让他闯进她的内心世界。
不过,说也奇怪,这种情况不仅没有使他疏远她,反而产生一种特殊的新的力量,使他去同她接近。聂赫留朵夫觉得他应该在精神上唤醒她,这虽然极其困难,但正因为困难就格外吸引他。他现在对她的这种感情,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其中不带丝毫私心。他对她毫无所求,只希望她不要象现在这样,希望她能觉醒,能恢复她的本性。
(节选自列夫·托尔斯泰《复活》第一部第43章,有删改)
复活(节选)
列夫·托尔斯泰
监狱的房子阴森森的,还有大门下的岗哨和路灯,尽管现在全都蒙着一层洁白的雪幕,但这一切(大门、屋顶和墙壁等等),由于它整个正面的窗户都灯火通明,就给了聂赫留朵夫一个比今天上午更加阴森森的印象。
威严的典狱长走了出来,在大门口借着路灯光看了看发给聂赫留朵夫和英国人的通行证,心存疑虑地耸了耸强壮的肩膀,但还是执行命令,邀请两位来访者跟在他后面进去了。他领着他们首先走进院子,再进门往右,上楼梯进了办公室。他请他们坐下,问他们有什么事他可以效劳。听说聂赫留朵夫现在就想见到马斯洛娃,就打发一个看守去找她来。
办公室的门开了,像以往多次那样,先进来的是一个看守,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才是身穿囚服、系着头巾的卡秋莎。他一见到她,就生出一种沉重的感觉来。
“我想生活,我想要家庭、孩子,想要过人的生活。”当她眼也不抬,快步走进房间时,他脑子里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他站起身来,迎着她走了几步,他觉得她脸色严峻而不悦,上次她责难他时,她的脸色就是这样的。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她的手指神经质地卷着衣边,一会儿望望他,一会儿又垂下眼睛。
“您知道已经得到减刑了吗?”聂赫留朵夫问道。
“知道了,是看守说的。”
“所以,只要公文一到,您就可以出去,到您愿意的地方住下了。让我们来考虑一下……”
她急忙打断他的话说:
“我考虑个什么?弗拉吉米尔·伊凡诺维奇在哪里,我也就跟他在哪里。”
她尽管十分激动,还是抬起眼睛来瞧着聂赫留朵夫,把这两句话说得又快又清楚,仿佛事先把她要说的话全都准备好了似的。
“噢,是这样!”聂赫留朵夫说。
“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我是说倘若他愿意要我跟他一起生活的话,”她发觉说错了话,惊慌得住了口,然后更正自己的话,就这么说了,“倘若他要我待在他身边的话,我还有什么更好的可盼呢?我应该认为这是我的福气,我还图个什么呢?……”
“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是她爱上了西蒙松,根本不希望我设想的那种牺牲;或者是她继续爱着我,为了我的幸福而拒绝我,不惜破釜沉舟,把自己的命运永远同西蒙松结合在一起。”聂赫留朵夫这么想着,同时不禁感到羞愧,觉得自己脸都红了。
“要是您爱他的话……”他说。
“什么爱不爱的!那一套我早就丢开了。不过,弗拉吉米尔·伊凡诺维奇这人确实非常特别。”
“是哪,那当然,”聂赫留朵夫又开始说。“他是个很好的人,而且我以为……”
她又打断他的话,好像害怕他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或者是她来不及把要说的话全说出来似的。
“不,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要是我做得不合您的心意,那就请您原谅我吧,”她一面说,一面用她那斜睨的神秘目光瞧着他的眼睛。“____。您自己也得生活呀。”
她对他说的,正是他刚才所想的,但此刻他已经不这样想,他所想、所感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不但感到羞愧,而且为他在她身上白白耗费的一切而感到惋惜。
“这是我没有料到的。”他说。
“您何必再待在这儿受罪呢?您受罪也受得够了。”她说,奇怪地微微一笑。
“我并没有受罪,我过得挺好。要是可能的话,我还希望为您效力呢。”
“我们,”她说“我们”这两个字时瞧了聂赫留朵夫一眼,“我们什么也不需要,您为我做的事已经够多的了,要不是您……”她想要说些什么话,可是嗓音哆嗦起来了。
“您不要谢我,不用。”聂赫留朵夫说。
“算什么账呢?我们的账上天会算的。”她说道,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涌起了泪水,亮光闪闪的。
“您是个多好的女子啊!”他说。
“我还是好的?”她含着眼泪说,一丝苦笑使她容光闪亮。
“Areyouready?”这时候英国人发问道。
“Directly。”聂赫留朵夫做了回答过后,又向她问起克雷里卓夫的情况来。
她忍住激动的情绪,平静地把她所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克雷里卓夫在路上身体很虚弱,一到这里马上就被送进了医院。马丽娅·巴甫洛芙娜不放心,请求进医院去充当看护,但是人家不允许。
“____”她发现英国人在等着,就这么说道。
“我不跟您告别,我还要跟您见面的。”聂赫留朵夫说。
“请您原谅。”她说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俩四目相遇了,她还是那种奇怪的斜睨眼神。她说“请您原谅”(而不说“那我们分手吧”)①时现出一丝苦笑,聂赫留朵夫由此明白,自己刚才推测她做出那个决定,其原因有两种可能,现在看来,那后一种可能是对的了,那就是由于她爱他,认为自己同他结合,就会毁掉他的一生,而她跟西蒙松一起离开,就把他解放了。现在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心里很高兴,但眼看就要跟他分手,所以同时又感到痛苦。
她握了握他的手,飞快地转过身去走了。
[注释]①“请您原谅”的俄文是проститe,这个词也可作“永别了”解。“分手”的俄文是прощайте,它与проститe本来是一个词,只是一个是未完成体,一个是完成体。语义双关。
复活(节选)①
列夫·托尔斯泰
玛丝洛娃一看见聂赫留朵夫,脸刷地红起来,迟疑不决地站住,然后皱起眉头,垂下眼睛,踏着走廊里的长地毯快步向他走来。她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本想不同他握手,但后来还是向他伸出手,她的脸涨得越发红了。自从上次他们谈话时她发了脾气又道了歉以后,聂赫留朵夫还没有见到过她。他料想她今天的心情同上次一样。但今天她完全不同,脸上出现了一种新的表情:拘谨,羞怯,而且聂赫留朵夫觉得她对他很反感。他告诉她他将去彼得堡,并且把装着他从巴诺伏带来的照片的信封交给她。她默默地接过信封,把它插在围裙里。
“您在这儿好吗?”聂赫留朵夫问。
“没什么,挺好。”她说。
“我很替您高兴。总比那边好一些。”
“‘那边’指什么地方?”她问,顿时脸上泛起了红晕。
“那边就是牢里。”聂赫留朵夫赶快回答。
“好什么呀?”她问。
“我想这里的人好些,不像那边的人。”
“那边好人多得很。”她说。
“明肖夫母子的事我奔走过了,但愿他们能得到释放。”聂赫留朵夫说。
“但愿上帝保佑,那老太婆人真好。”她说,接着微微一笑。
“我今天要上彼得堡去。您的案子很快就会受理。我希望能撤销原判。”
“撤销也好,不撤销也好,如今对我都一样。”她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对您都一样,不过对我来说,您无罪释放也好,不释放也好,倒真的都一样。不管情况怎样,我都将照我说过的话去做。”他坚决地说。
她抬起头来。她那双斜睨的黑眼睛又象瞅着他的脸,又象瞅着别的地方。她整个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神采。不过她嘴里所说的同她眼睛所说的截然不同。
“您何必说这种话呢!”她说。
“我说这话是要让您明白我的心意。”
“这事您已经说够了,用不着再说了。”她好容易忍住笑说。
病房里不知怎的喧闹起来。传来孩子的哭声。
“他们好象在叫我。”她不安地回头望望说。
“好吧,那么再见了。”他说。
她假装没有看见他伸出手来,没有跟他握手就转过身,竭力掩饰她的得意神气,沿着走廊的长地毯快步走去。
“她身上起了什么变化?她在想些什么?她有什么感受?她是要考验我,还是真的不能原谅我?她是没法把她的思想和感受说出来,还是不愿说?她的心肠变软了,还是怀恨在心?”聂赫留朵夫问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回答。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她变了,她的心灵里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个变化不仅使他同她联结起来,而且使他同促成这变化的上帝联结起来。这样的联结使他欢欣鼓舞,心里充满温暖。
玛丝洛娃回到放有八张童床的病房里开始铺床。她铺床单的时候腰弯得太低,脚底一滑,差点儿跌一跤。一个脖子上扎着绷带的男孩,正在休养,看见她差点儿跌一跤,笑起来,玛丝洛娃也忍不住,在床边上一坐,发出响亮而富有感染性的笑声,逗得几个孩子都哈哈大笑。
这天白天,当房间里没有人时,玛丝洛娃几次从信封里取出照片,欣赏一下。晚上下班以后,她回到同另一个助理护士合住的房间里,又把照片从信封里取出来,含情脉脉地一动不动仔细察看着照片上的那几个人、他们的服装、阳台的台阶、灌木丛,以及灌木丛前面他的脸、她的脸和两位姑妈的脸,看了好半天。她看着这张发黄的褪色照片,怎么也看不够,特别是对她自己,对她那张额上鬈发飘飞的年轻美丽的脸看得出了神。她看得这样专心致志,连那个跟她同住的助理护士走进屋子,她都没有发觉。
“这是什么?是他给你的吗?”身体肥胖、心地善良的助理护士弯下腰来看照片,问道。“难道这是你吗?”
“不是我又是谁?”玛丝洛娃笑吟吟地瞧着同伴的脸说。
“那么这是谁?就是他?这是他母亲吗?”
“是姑妈。难道你认不出来?”玛丝洛娃问。
“怎么认得出来?整个模样都变了。我看离现在都有十年了吧!”
“不是十年,是隔了一辈子。”玛丝洛娃说。她的活泼样儿顿时消失,脸色变得阴郁,眉毛之间凹进去一条皱纹。
“怎么样?那边的生活一定很轻松吧?”
“哼,轻松,”玛丝洛娃闭上眼睛,摇摇头说,“比服苦役还要苦。”
“那为什么不抛下这种生活呢?”
“抛是想抛的,可是办不到。说这些做什么!”玛丝洛娃说着,霍地站起来,拿起照片往抽屉里一扔,好容易忍住愤怒的眼泪,砰地一声带上门,跑到走廊里。同伴的话使地想起她现在的处境,也使她想起当年在那边的生活,那些痛苦的夜晚,特别是谢肉节的夜晚。她想起那天她穿着一件酒迹斑斑的袒胸红绸连衣裙,蓬乱的头发上系着一个大红蝴蝶结,精疲力竭,浑身虚弱,喝得醉醺醺的,直到深夜两点才把客人们送走。她在那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弹钢琴女人旁边坐下,向她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弹钢琴女人也诉说她处境的苦恼。她们立刻决定抛弃这种生活。她们以为这个夜晚已经过去,刚要走散,忽然听见有几个喝醉酒的客人在前厅喧闹。一个穿燕尾服、系白领带的矮小男人,满头大汗,酒气熏天,打着饱嗝,走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腰。他们旋转,跳舞,叫嚷,喝酒……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过着同样的日子。一个人怎么能不变!归根结蒂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对他的旧恨顿时又涌上她的心头。她真想把他训斥一番,痛骂一顿。她后悔今天错过机会没有再对他说:她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她决不受他欺骗,不让他在精神上利用她,就象从前在肉体上利用她那样,也不让他借她来显示他的宽宏大量。她在走廊长凳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小屋子里,为自己饱经沧桑的身世哭了好半天。
(选自《复活》第二部第13章,有删改)
【注释】①节选部分写聂赫留朵夫到监狱医院去看望任助理护士的玛丝洛娃。
复活(节选①)
列夫·托尔斯泰
庭长一早就来到法庭。他是个又高又胖的人,留着一大把花白的络腮胡子。他成了家,可是生活十分放荡。今天早晨他收到瑞士籍家庭女教师来信,说她下午三时至六时在城里的“意大利旅馆”等他。因此他希望今天早点开庭,早点结束,好赶在六点钟以前去看望那个红头发的克拉拉。去年夏天在别墅里他跟她可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啊。
他走进办公室,扣上房门,从文件柜的最下层拿出一副哑铃,向上,向前,向两边和向下各举了二十下,然后又把哑铃举过头顶,身子毫不费力地蹲下来三次。
“要锻炼身体,再没有比洗淋浴和做体操更好的办法了。”他边想边用无名指上戴着金戒指的左手摸摸右臂上隆起的一大块肌肉,他还要练一套击剑动作。这时房门动了一下。有人想推门进来。庭长慌忙把哑铃放回原处,开了门。
“对不起。”他说。
一个身材不高的法官,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耸着肩膀,脸色阴沉,走了进来。
“马特维②又没有来,”那个法官不高兴地说。
“这是说还没有来,”庭长一边穿制服,一边回答,“他总是迟到。”
“真弄不懂,他怎么会不怕难为情。”法官说,生气地坐下来,掏出一支香烟。
这个法官是个古板君子,今天早晨同妻子吵过嘴,因为妻子不到时候就把这个月的生活费用光了。妻子要求他预支给她一些钱,他说决不通融。结果就闹了起来。“嘿,规规矩矩过日子就落得如此下场,”他心里想,眼睛瞧着那容光焕发的庭长,庭长正宽宽地叉开两臂,用细嫩的白手理着绣花领子两边又长又密的花白络腮胡子,“他总是扬扬得意,可我却在活受罪。”
书记官走进来,拿来一份卷宗。
“多谢,”庭长说着,点上一支烟。“先审哪个案?”
“我看就审毒死人命案吧。”书记官仿佛漫不经心地说。
“好,毒死人命案就毒死人命案吧,”庭长说。他估计这个案子可以在四点钟以前结束,然后他就可以走,“马特维还没有来吗?”
“还没有来。”
“那么布雷威来了吗?”
“他来了。”书记官回答。
“您要是看见他,就告诉他,我们先审毒死人命案。”
布雷威是在这个案子中负责提出公诉的副检察官。
书记官来到走廊里,遇见布雷威。布雷威耸起肩膀,敞开制服,腋下夹一个公文包,沿着走廊像跑步一般匆匆走来,鞋后跟踩得咯咯发响。
“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要我问一下,您准备好了没有?”书记官说。
“不用说,我总是准备好了的,”副检察官说,“先审哪个案?”
“毒死人命案。”
“太好了。”副检察官嘴里这样说,其实他一点也不觉得好,因为他通宵没有睡觉。他们给一个同事饯行,喝了许多酒,打牌一直打到半夜两点钟,又到正好是玛丝洛娃六个月前待过的那家妓院去玩女人,因此他没有来得及阅读毒死人命案的案卷,此刻想草草翻阅一遍。书记官明明知道他没有看过这案的案卷,却有意刁难,要庭长先审这个案。书记官是个自由派,布雷威却思想保守,书记官不喜欢他,但又很羡慕他这个位置。
“那么,阉割派③教徒一案怎么样了?”书记官问。
“我说过我不能审理这个案子,”副检察官说,“因为缺乏证人,我也将这样向法庭声明。”
“那有什么关系……”
“我不能审理。”副检察官说完,往自己的办公室跑去了。
他借口一个证人没有传到而推迟审理阉割派教徒的案子,其实这个证人对本案无足轻重,他只是担心由受过教育的陪审员组成的法庭来审理,被告很可能被宣告无罪释放。但只要同庭长商量妥当,这个案子就可以转到县法庭去审理,那里陪审员中农民较多,判罪的机会也就大得多。他功名心很重,已经下定决心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所以他认为凡是由他提出公诉的案件都非达到判罪的目的不可。
走廊里熙熙攘攘,越来越热闹,人群多半聚集在民事法庭附近。在审讯休息时,民事法庭里走出一位老太婆,她被人们口中的那个天才律师硬敲出一大笔钱给了被控方的生意人,而那个生意人是根本无权得到这笔钱的。这一点法官们都很清楚,原告和她的律师当然更清楚;可是那个天才律师想出来的巧计已经把案子弄到这样一种地步:那老太婆非拿出这笔钱来不可。老太婆身体肥胖,衣着讲究,帽子上插着几朵很大的鲜花。她从门里出来,摊开两条又短又粗的胳膊,嘴里不断地对她的律师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请您帮个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律师望着她帽子上的鲜花,自己想着心事,根本没有听她。
那位名律师跟在老太太后面,敏捷地从民事法庭走出来。他敞开背心,露出浆得笔挺的雪白硬胸,脸上现出得意扬扬的神色,因为他使头上戴花的老太太倾家荡产,而那个送给他一万卢布的生意人却得到了十万以上。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律师身上,他也察觉到这一点。他的全身仿佛在说:“用不着对我做出什么钦佩得五体投地的表示。”他迅速地从人群旁边走过去了。
(有删改)
【注】①节选部分为毒死人命案(妓女玛丝洛娃被控毒死商人)审理之前法院的情形。②马特维是参与本次庭审的法官之一。③基督教的一个教派,认为生育是罪恶,因而阉割自己。
玛丝洛娃转过身,抬起头,挺起胸部,带着聂赫留朵夫所熟悉的温顺表情,走到铁栅栏跟前,从两个女犯中间挤过来,惊讶地盯着聂赫留朵夫,却没有认出他来。
不过,她从衣衫上看出他是个有钱人,就嫣然一笑。
“您找我吗?”她问,把她那张眼睛斜睨的笑盈盈的脸凑近铁栅栏。
“我想见见……”聂赫留朵夫不知道该用“您”还是“你”,但随即决定用“您”。他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平时高。“我想见见您……我……”
“你别跟我啰唆了,”他旁边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叫道。
“你到底拿过没有?”
“对你说,人都快死了,你还要什么?”对面有一个人嚷道。
玛丝洛娃听不清聂赫留朵夫在说些什么,但他说话时脸上的那副神情使她突然想起了他。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她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痛苦地皱起来。
“您说什么,我听不见。”她叫起来,眯细眼睛,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来是……”
“对,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我在认罪。”聂赫留朵夫想。他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夺眶而出,喉咙也哽住了,他用手指抓住铁栅栏,说不下去,竭力控制住感情,免得哭出声来。
“对你说:你去管闲事干什么……”这边有人喝道。
“老天爷在上,我连知道也不知道。”那边有个女犯大声说。
玛丝洛娃看到聂赫留朵夫激动的神气,认出他来了。
“您好像是……但我不敢认。”玛丝洛娃眼睛不看他,叫道。她那涨红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了。
①“我来是要请求你饶恕!”聂赫留朵夫大声说,但声调平得像背书一样。
他大声说出这句话,感到害臊,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但他立刻想到,要是他觉得羞耻,那倒是好事,因为他是可耻的。于是他高声说下去:
“请你饶恕我,我在你面前是有罪的……”他又叫道。
她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斜睨的目光盯住他不放。
…… ……
“姑妈她们怎么会放您走的?”
“谁还会把一个怀孩子的女佣人留在家里呢?她们一旦发现这事,就会把我赶出来。说这些干什么呀!我什么都不记得,全都忘了。那事早完了。”
“不,没有完。我不能丢下不管。哪怕到今天我也要赎我的罪。”
“没有什么罪可赎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全完了。”玛丝洛娃说。接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忽然瞟了他一眼,又嫌恶又妖媚又可怜地微微一笑。
玛丝洛娃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他,特别是在此时此地,因此最初一刹那,他的出现使她震惊,使她回想起她从不回想的往事。最初一刹那,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充满感情和理想的新奇天地,这是那个热爱她并为她所热爱的迷人青年给她打开的。然后她想到了他那难以理解的残酷,想到了接二连三的屈辱和苦难,这都是紧接着那些醉人的幸福降临和由此而产生的。她感到痛苦,但她无法理解这事。她就照例把这些往事从头脑里驱除,竭力用堕落生活的特种迷雾把它遮住。此刻她就是这样做的。最初一刹那,她把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同她一度爱过的那个青年联系起来,但接着觉得太痛苦了,就不再这样做。现在这个衣冠楚楚、脸色红润、胡子上洒过香水的老爷,对她来说,已不是她所爱过的那个聂赫留朵夫,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那种人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玩弄像她这样的女人,而像她这样的女人也总要尽量从他们身上多弄到些好处。就因为这个缘故,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沉默了一会儿,考虑着怎样利用他弄到些好处。
…… ……
“我想请求您……给些钱,要是您答应的话。不多……只要十个卢布就行。”她突然说。
“行,行!”聂赫留朵夫窘态毕露地说,伸手去掏皮夹子。
她急促地瞅了一眼正在屋里踱步的副典狱长。
“当着他的面别给,等他走开了再给,要不然会被他拿走的。”
等副典狱长一转过身去,聂赫留朵夫就掏出皮夹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把十卢布钞票递给她,副典狱长又转过身来,脸对着他们。他把钞票团在手心里。
“这个女人已经丧失生命了。”他心里想,同时望着这张原来亲切可爱、如今饱经风霜的浮肿的脸,以及那双妖媚的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这双眼睛紧盯着副典狱长和聂赫留朵夫那只紧捏着钞票的手。他的内心刹那间发生了动摇。
昨晚迷惑过聂赫留朵夫的魔鬼,此刻又在他心里说话,又竭力阻止他思考该怎样行动,却让他去考虑他的行动会有什么后果,怎么才能对他有利。
“这个女人已经无可救药了,”魔鬼说,“你只会把石头吊在自己脖子上,活活淹死,再也不能做什么对别人有益的事了。给她一些钱,把你身边所有的钱全给她,同她分手,从此一刀两断,岂不更好?”他心里这样想。
不过,他同时又感到,他的心灵里此刻正要完成一种极其重大的变化,他的精神世界这会儿仿佛搁在不稳定的天平上,只要稍稍加一点力气,就会向这边或者那边倾斜。
他决定此刻把所有的话全向她说出来。
“卡秋莎!②我来是要请求你的饶恕 , 可是你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饶恕我,或者,什么时候能饶恕我。”他说,忽然对玛丝洛娃改称“你”了。
她没有听他说话,却一会儿瞧瞧他那只手,一会儿瞧瞧副典狱长。等副典狱长一转身,她连忙把手伸过去,抓住钞票,把它塞在腰带里。
“您的话真怪。”她鄙夷不屑地——他有这样的感觉——微笑着说。
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身上有一样东西,同他水火不相容,使她永远保持现在这种样子,并且不让他闯进她的内心世界。
不过,说也奇怪,这种情况不仅没有使他疏远她,反而产生一种特殊的新的力量,使他去同她接近。聂赫留朵夫觉得他应该在精神上唤醒她,这虽然极其困难,但正因为困难就格外吸引他。他现在对她的这种感情,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其中不带丝毫私心。他对她毫无所求,只希望她不要像现在这样,希望她能觉醒,能恢复她的本性。
(节选自《复活》,有删节)
复活(节选)
列夫·托尔斯泰
庭长终于结束发言,洒脱地拿起问题表,交给走到他跟前的首席陪审员。陪审员纷纷起立,因为可以退庭而高兴。陪审员走进议事室,顿时兴致勃勃地交谈起来。
商人想替玛丝洛娃开脱罪责,就坚持包奇科娃是罪魁祸首。好几个陪审员都同意他的意见,但首席陪审员要严格按法律办事,认为说包奇科娃是毒死人命案的同谋犯根据不足。
经过长时间争论以后,首席陪审员的意见胜利了。同玛丝洛娃有关的第三个问题却引起了一场激烈争论。首席陪审员坚持说,她在毒死人命和盗窃钱财方面都犯了罪,商人不同意他的意见,上校、店员和劳动组合成员都支持商人,其余的人动摇不定,但首席陪审员的意见逐渐取得优势,主要因为陪审员个个都累了,情愿附和那种可以早些获得统一的意见,让大家离开法庭,自由行动。
聂赫留朵夫根据法庭审讯情况和他对玛丝洛娃的了解,深信她在盗窃钱财和毒死人命两方面都没有罪。聂赫留朵夫很想起来反驳,没料到一直保持沉默的彼得·盖拉西莫维奇显然被首席陪审员那种唯我独尊的口吻激怒,突然对他进行反驳,正好说出了聂赫留朵夫想说的话。
“对不起,”他说,“您说她偷了钱,因为她有钥匙。难道那两个茶房就不会在她走后用万能钥匙打开皮箱吗?”
“再说,她也不可能拿那笔钱,因为就她的处境来说,她没有地方好放。”
“多半是她到旅馆取钱,使那两个茶房起了歹心。他们就乘机作案,事后又把全部罪责推到她身上。”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讲的时候情绪很激动。首席陪审员也恼火起来,因此特别固执地坚持相反的意见,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讲得很有道理,多数人都同意他的话,认为玛丝洛娃并没有参与盗窃钱财和戒指,戒指是商人送给她的。首席陪审员则说,不能裁定她无罪,因为她本人招认药粉是她放的。
“那么怎么办,诸位先生,”首席陪审员说,“我们就裁定她犯了罪,但没有蓄意抢劫,没有盗窃财物。这样好不好?”
大家都同意,只有劳动组合成员一人坚持:“不,她没有罪。”
“这样岂不是说,”首席陪审员解释说,“并非蓄意抢劫,也没有盗窃财物。这样,她也就没有罪了。”
大家争论得头昏脑涨,都很疲劳,谁也没有想到在答案里要加上一句:是有罪,但并非蓄意杀人。
聂赫留朵夫太激动了,也没有发觉这个疏忽。答案就这样记录下来,被送到庭上,大家都感到疲劳,都想快点脱身,因此就一致同意那个可以早一点结束的决定。
陪审员摇了摇铃。法官纷纷就位。陪审员一个跟着一个出来。首席陪审员郑重其事地拿着那张表格。他走到庭长跟前,把表格递给他。庭长看完表格,大为惊讶,双手一摊,就同另外两位法官商量。庭长感到惊讶,因为陪审员提出了第一个保留条款“并非蓄意抢劫”,却没有提出第二个保留条款“并非蓄意杀人”。按照陪审员这个决定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玛丝洛娃没有盗窃,没有抢劫,却无缘无故毒死了一个人。
“您瞧,他们的答案多么荒唐,”庭长对左边的法官说,“这样她就要被判服苦役,可她又没有罪。”“嗯,她怎么没有罪呢?”那个严厉的法官说。
“她就是没有罪。依我看,这种情形可以引用第八百一十八条(第八百一十八条规定:法庭如发现裁决不当,可取消陪审员的决定)。”
“您看怎么样?”庭长问那个和善的法官。
和善的法官没有立刻回答,却看了看面前那份公文的号码,算了算那个数目能不能被三除尽。他计算着,要是能除尽,他就同意。结果这个数目除不尽,但他还是同意了庭长的意见:“我也认为应该这么办。”
“那么您呢?”庭长问那个怒容满面的法官。
“说什么也不行,”他斩钉截铁地回答,“现在报纸上已经议论纷纷,说陪审员总是替罪犯开脱。要是法官也替罪犯开脱,人家又会怎么说呢?我说什么也不同意。”
“很遗憾,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庭长说着,把那份答案交给首席陪审员宣读。
全体起立。首席陪审员咳清喉咙,把问题和答案宣读了一遍。法庭上的官员,包括书记官、律师,甚至检察官,个个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样处理玛丝洛娃使副检察官感到意外的成功。他心里十分高兴,并把这成功归因于他出色的口才。他查了查法典,站起来说:“我认为处分西蒙·卡尔津金应根据第一千四百五十二条和第一千四百五十三条,处分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应根据第一千六百五十九条,处分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应根据第一千四百五十四条。”
这几条都是法律所能判处的最重刑罚。
“审理暂停,法官商议判决。”庭长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哦,老兄,我们做了一件错事,太丢人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说,“我们这是把她送去服苦役呀!”
“您说什么?”聂赫留朵夫叫起来。
“可不是,”他说,“我们在答案里没有注明‘她有罪,但并非蓄意杀人’,刚才书记官告诉我副检察官判她服十五年苦役。”
“我们不就是这样裁定的吗?”首席陪审员说。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争着说:“既然她没有偷钱,她当然不可能蓄意杀人,这是理所当然的。”
“刚才离开议事室以前我不是把答案念了一遍吗?”首席陪审员辩解,“当时谁也没有反对。”“当时我正好离开议事室,”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说,“您怎么也会没注意?”“我万万没有想到。”聂赫留朵夫说。
庭长从议事室回来,手里拿着公文,宣读起来:“……玛丝洛娃……流放服苦役……”玛丝洛娃听到判决,脸涨得通红。
“我没有罪,没有罪!”她忽然对着整个法庭大声叫嚷。她说完往长凳上一坐,放声痛哭起来。
(有删改)
复活(节选)
列夫·托尔斯泰
玛丝洛娃转过身,抬起头,挺起胸部,带着聂赫留朵夫所熟悉的温顺表情,走到铁栅栏跟前,惊讶地盯着聂赫留朵夫,却没有认出他来。
不过,她从衣衫上看出他是个有钱人,就嫣然一笑。
“您找我吗?”她问,把她那张眼睛斜睨的笑盈盈的脸凑近铁栅栏。
“我想见见……”聂赫留朵夫不知道该用“您”还是“你”,但随即决定用“您”。他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平时高。
玛丝洛娃听不清聂赫留朵夫在说些什么,但他说话时脸上的那副神情使她突然想起了他。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她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痛苦地皱起来。
“您说什么,我听不见。”她叫起来,眯细眼睛,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来是……”
“对,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我在认罪。”聂赫留朵夫想。他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夺眶而出,喉咙也哽住了。他用手指抓住铁栅栏,说不下去,竭力控制住感情,免得哭出声来。
玛丝洛娃看到聂赫留朵夫激动的神气,认出他来了。
“您好像是……但我不敢认。”玛丝洛娃眼睛不看他,叫道。她那涨红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了。
“我来是要请求您饶恕。”聂赫留朵夫大声说,但音调平得像背书一样。
他大声说出这句话,感到害臊,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但他立刻想到,要是他觉得羞耻,那倒是好事,因为他是可耻的。于是他高声说下去:
“请您饶恕我,我在您面前是有罪的……”他又叫道。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斜睨的目光盯住他不放。
“我知道要您饶恕我很困难。”聂赫留朵夫开口说,但又停住,觉得喉咙哽住了,“过去的事既已无法挽回,那么现在我愿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您说说……”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她不理他的话,径自问。她那双斜睨的眼睛又像在瞧他,又像不在瞧他。
“天哪!您帮帮我,教教我怎么办!”聂赫留朵夫望着她那张变丑的脸,暗自说。
“前天您受审的时候,我在做陪审员。”他说,“您没有认出我来吧?”
“没有,没有认出来。我没有工夫认人。当时我根本没有看。”玛丝洛娃说。
“不是有过一个孩子吗?”聂赫留朵夫问,感到脸红了。
“谢天谢地,他当时就死了。”她气愤地简单回答,转过眼睛不去看他。
“真的吗?是怎么死的?”
“我当时自己病了,差一点儿也死掉。”玛丝洛娃说,没有抬起眼睛来。
“——说这些干什么呀!我什么都不记得,全都忘了。那事早完了。”
“不,没有完。我不能丢下不管。哪怕到今天我也要赎我的罪。”
“没有什么罪可赎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全完了。”玛丝洛娃说。接着,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忽然瞟了他一眼,嫌恶又妖媚又可怜地微微一笑。
接着是一阵沉默。
她又像刚才那样微微一笑。
“我想请求您……给些钱,要是您答应的话。不多……只要十个卢布就行。”她突然说。
“行,行。”聂赫留朵夫窘态毕露地说,伸手去掏皮夹子。
她急促地瞅了一眼正在屋里踱步的副典狱长。
“当着他的面别给,等他走开了再给,要不然会被他拿走的。”
等副典狱长一转过身去,聂赫留朵夫就掏出皮夹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把十卢布钞票递给地,副典狱长又转过身来,脸对着他们。他把钞票团在手心里。
“这个女人已经丧失生命了。”他心里想,同时望着这张原来亲切可爱、如今饱经风霜的浮肿的脸,以及那双妖媚的乌黑发亮的斜睨眼睛——这双眼睛紧盯着副典狱长和聂赫留朵夫那只紧捏着钞票的手。他的内心刹那间发生了动摇。
“这个女人已经无可救药了,”魔鬼说,“你只会把石头吊在自己脖子上,活活淹死,再也不能做什么对别人有益的事了。给她一些钱,把你身边所有的钱全给她,同她分手,从此一刀两断,岂不更好?”他心里这样想。
不过,他同时又感到,他的心灵里此刻正要完成一种极其重大的变化,他的精神世界这会儿仿佛搁在不稳定的天平上,只要稍稍加一点力气,就会向这边或者那边倾斜。他决定此刻把所有的话全向她说出来。
“卡秋莎!我来是要请求你的饶恕,可是你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饶恕我,或者,什么时候能饶恕我。”他说,忽然对玛丝洛娃改称“你”了。
她没有听他说话,却一会儿瞧瞧他那只手,一会儿瞧瞧副典狱长。等副典狱长一转身,她连忙把手伸过去,抓住钞票,把它塞在腰带里。
“您的话真怪,”她鄙夷不屑地——他有这样的感觉——微笑着说。
不过,说也奇怪,这种情况不仅没有使他疏远她,反而产生一种特殊的新的力量,使他去同她接近。聂赫留朵夫觉得他应该在精神上唤醒她,这虽然极其困难,但正因为困难就格外吸引他。他现在对她的这种感情,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其中不带丝毫私心。他对她毫无所求,只希望她不要像现在这样,希望她能觉醒,能恢复她的本性。
这时候,探监的人纷纷出去。副典狱长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说探望的时间结束了。玛丝洛娃站起来,顺从地等待人家把她带回牢房。
“再见,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您说,可是,您看,现在没时间了。”聂赫留朵夫说着伸出一只手。“我还要来的。”
“话好像都已说了……”
她伸出一只手,但是没有同他握。
“不,我要设法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再同您见面,我还有些非常重要的话要对您说。”聂赫留朵夫说。
“好的,那您就来吧。”她说,做出一种要讨男人喜欢的媚笑。
“您对我来说比妹妹还亲哪!”聂赫留朵夫说。
“真怪!”她又说了一遍,接着摇摇头,向铁栅栏那边走去。
文本二:
“心灵辩证法”是车尔尼雪夫斯基评价托尔斯泰创作时,对他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艺术手法,所提出的精辟论断。他说“托尔斯泰伯爵最感兴趣的,却是心理过程本身,是这种过程的形态和规律,用一个特定的术语来表达就是心灵的辩证法。”也就是说,“心灵辩证法”常常将人物放在特定的矛盾处境中,通过艺术手法细细展现人物心灵的辩证发展过程。
心理矛盾既是人的心灵运动的一种主要形态,又是心灵运动的内在动力。所以,托翁首先特别注意描写人物的心理矛盾。聂赫留朵夫与玛丝洛娃法庭相遇之后,思想冲突激化,面临同邪恶的决战,同自我的决战,同本阶级的决战。托翁就精细入微地描写了交织在他内心的错纵复杂的矛盾:他意识到自己有罪,怕罪恶披露,却又故作镇静,“若无其事地坐”在法庭上,“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摆弄着他的夹鼻眼镜”。
总之,在表现人物心灵运动的现实主义艺术中,托尔斯泰无疑是超越前人,并使后人景仰的艺术大师。
(选自屈骥明《<复活>中的“心灵辩证法”》,有删改)
文本一:
(玛丝洛娃案件审讯后的第二天)
等到聂赫留朵夫同陪审员们一块儿走进法庭,昨天的那种程序就开始了,又是大叫一声:“升堂!”那三个衣领绣花的人又登上高台,又是肃静,陪审员们又在高背椅上坐下,又是那几个宪兵,又是那幅画像,又是那个司祭。
开庭前的种种准备工作也跟昨天一样(只是陪审员的宣誓和庭长对陪审员的一番交代免掉了)。
今天审理的是一个撬镇窃盗案。被告由两个手握拔出鞘的军刀的宪兵押上来,是一个二十岁的孩子,生得瘦伶伶的,两肩很窄,脸色灰白,脱了血色,身上穿着灰色长囚衣。他独自一个人坐在被告席上,皱起眉头瞧着走进法庭的人。这个孩子被控同一个伙伴扭开一个堆房的锁,从那里偷出几条旧的粗地毯,一共价值三卢布六十七戈比。根据起诉书上的说法,这个孩子同肩上扛着粗地毯的伙伴正在走路,却被一个警察拦住。这个孩子和他的同伙就立刻认罪,于是双双关进了监牢。这个孩子的伙伴是钳工,已经在监狱里死掉,现在只剩下孩子一人受审。那几条旧的粗地毯放在物证桌上。
这个案子的审讯工作完全像昨天一样,有供词,有罪证,有证人,有证人的宣誓,有审问,有鉴定人,有追根究底的盘问,总之各种花样无不齐备。充当证人的警察每逢庭长、公诉人、辩护人问他话,总是有气无力地回答几个字:“是,老爷,”或者“我不知道,老爷,”然后又是“是,老爷”……不过,尽管他表现出士兵的愚鲁和死板,人们还是可以看出他怜惜那个孩子,不乐意讲他逮捕孩子的情形。
另一个证人是失主,年老的房产主,那几条粗地毯就是他的。他分明是肝火旺的人,法庭上问他承认不承认那些粗地毯是他的,他很不高兴地承认说是他的。可是等到副检察官开始问他打算拿那些粗地毯做什么用,他是不是很需要那些东西,他就冒火了,回答说:
“滚他娘的吧,这些粗地毯。我根本用不着这些东西。要是我早知道它们会惹出这么多的麻烦,那我非但不会找它们,反而情愿倒贴一张红票子,哪怕倒贴两张也成,免得让人家硬拉到这儿来受审。光是坐马车我就差不多花掉五个卢布了。况且我的身体也不好。我有疝气病,还有风湿病。”
证人们是这样说的。至于被告本人,对所有的罪行一概招认,像被捉住的小野兽那样茫然失措地四下里张望,用时断时续的声调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案子是清楚的,可是副检察官仍旧像昨天那样耸起肩膀,提出一些巧妙的、意在引诱狡猾的犯人上钩的问题。
他在发言中证实这个盗窃案发生是在一个住人的地方犯下的,而且是扭开锁进去的,因为这个缘故那个孩子应当受到最重的惩罚。
庭长也像昨天那样扮演着公正无私的角色,向陪审员详细解释和开导一些他们本来就知道,而且也不可能不知道的事情。法庭也像昨天那样有好几次宣布审讯暂停,大家就又去抽烟,民事执行吏就又吆喝一声:“升堂!”两个宪兵就又坐在那里,握着拔出来的军刀吓唬犯人,同时竭力不让自己打盹。
从这个案子的审讯可以了解到这个孩子原本由他父亲送到一个卷烟厂里去做学徒,在那里过了五年。今年厂主和工人们发生纠纷以后,他被厂主辞退,始终没有找到工作。他在小饭铺里碰见那个跟他一样的钳工,比他失业更早。有一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喝醉酒,扭开锁,从那儿随手拿走了一些东西。他们被捕了。他们照实供认了罪行,被关进监狱。钳工在候审期间死掉了。现在这个孩子就作为社会必须与之隔绝的危险人物受到审判。
“要说他是个危险的人物,那也跟昨天那个女犯人倒不相上下,”聂赫留朵夫听着法庭上人们所说的话,暗自想道,“他们危险,那么我们就不危险?……我自己就是个好色之徒,浪荡的人,骗子,所有我们这班人,凡是知道我的底细的人,不但不藐视我,反而尊敬我。那么我和我们这班人就不危险?”
“其实,事情明明白白,这个孩子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坏蛋,而是极其平常的人。这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他所以会成为现在这样的人,也无非是因为他处在会产生这种人的条件之下罢了。因此,看来事情很清楚:为了不要再有这样的孩子,就得努力消除造成这种不幸的人的条件才对。”
“可我们是怎么办的呢?我们把他关进监牢里,使他处在十分闲散的条件下,或者要他从事于对健康极其有害而且无意义的劳动,让他交结那些跟他同样软弱而且在生活里迷失方向的人,然后由国库出钱把他同最腐败的人混杂在一起从莫斯科省流放到伊尔库茨克省去。”
“我们非但不去做任何事情来消除产生这种人的条件,反而一味鼓励那些制造这种人的机构……”
“是啊,当初他家里穷得把他从乡村送到城里来。自从他像个小野兽似的在城里住下,过学徒的生活,剃光了头发为以免生虱子,而且给师傅们跑街买东西的时候起,有心怜悯他的人却始终一个也没出现过。刚好相反,自从他在城里住下以后,他从师傅和同事口里听到的,抑无非是‘谁会骗人,谁会喝酒,谁会骂人,谁会打架,谁会放荡’之类的话。”
“到后来,对健康有害的工作、酗酒、放荡等,害得他生了病,戕害了他的身心,他就糊里糊涂,昏头昏脑,像在梦中那样,毫无目的地在城里流浪,一时莽撞,钻进人家的一个堆房,从那儿拿走了几条谁也不需要的粗地毯。可是在这种时候,我们这班衣食饱暖、家财豪富、受过教育的人,非但不去努力消除那些伤害这个孩子落到目前这个地步的原因,却要惩罚这个孩子。”
聂赫留朵夫专心思考这些事,已经不再听庭上的审问。在他脑子里展开的这些思想使得他自己也心惊胆战。他暗自惊讶,不明白他以前怎么会没有看清楚这种事,为什么别人也没有看出来。
(节选自《复活》,人民文学出版社版出版,有删节)
文本二:
无论什么样的读者,他们对小说那样的大部头作品的解释,在一定程度上得通过这一途径来实现:识别作品中那些重复出现的现象,并进而理解由这些现象衍生的意义。
从细小处着眼,我们可以看到语言成分的重复:词、修辞格、外形或内在情态的描绘;以隐喻的方式出现的隐蔽的重复则显得更为精妙。从大处看,事件或场景在文本中被复制着,由一个情节或人物衍生的主题在同一文本的另一处重复出现。最后,作者在一部小说中可以重复他其它小说中的动机、主题、人物或事件。
(节选自《小说与重复》,有删节,作者:J·希利斯·米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