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
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故乡滋味
凸 凹
①这是8年前的旧事。那年,刚过完40岁的生日,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思乡之情。这种感情很强烈,近乎一种烧燎,若不回故乡住上一段日子,心里难以平静下来。于是我回了一趟老家。
②到了母亲的老宅院,推开那一道柴门,母亲“哦”了一声,显出意外的喜悦,眼睛潮潮地红起来。我走到母亲身边,觉得母亲很矮小,她依旧是粗布衣裤,与那道柴门一个色调。多少年了,故乡仍带着那种逼人的质朴。我心里很温暖,觉得自己就是为这质朴而来。
③母亲烧起柴草,煮了几个青玉米。柴草很干,火烧得热烈。“住几天吗?”母亲问。我说:“当然要住几天,陪您唠一唠近20年来不曾细唠的家常。”母亲笑一笑:“你已是老家雀了,只有老家雀才知道回窝哩。”在母亲的感觉里,我居然跟她一样老了。青玉米煮熟了,剥了玉米的苞衣,米粒很黄。一粒一粒剥着吃,很绵软,香得和奶一样。母亲同我一起剥玉米吃。炉膛的余火闪着黄黄的光。我一下子找到了故乡的感觉,即黄色的温暖。
④晚上,母亲问我:“你到哪儿睡呢?娘就这一条土炕。”我说:“除了娘的土炕,我哪儿都不去。”躺在土炕上,感到这土炕就是久违了的母亲的胸怀。母亲就是在这土炕上生的我,揭开席子,肯定还能闻到老炕土上胎衣的味道。而今,母亲的儿子大了,自己也老了,却依然睡着这条土炕。土炕是故乡永恒的岁月、不变的情结吗?这一夜,母亲睡不着,她的儿子也睡不着。母亲很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儿子也想对母亲说些什么,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其实,岁月已使母子很隔膜了,却仍爱着,像呼吸,虽然有时感觉不到,却须臾不曾停止。
⑤天亮了,我却酣然地睡沉了。睡醒来,小饭桌早已放在身边。“酒给你温好了,喝几盅吧。”母亲安然说道。饭桌中央,果然就是那把几代人用过的黄泥酒壶。说温酒,其实是把罐中的老酒舀到壶里去。母亲给祖父舀酒,给父亲舀酒,如今,又给她的儿子舀酒,那么,在她眼里,儿子是条有分量的汉子了。
⑥在老家的日子,我彻底让自己放松了。每日起得很迟,睡到日上三竿。母亲从不叫醒我,开心地放任她的儿子。“快把娘的儿子宠坏了。”我跟母亲开玩笑。“还能宠几天呢?世道上,除了娘宠儿子,还有谁宠呢?”听了娘的话,我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酸楚。媳妇好,爱情的后面是温柔的束缚;儿子好,伦常会把一副叫责任的担子不由分说地让你担下去;朋友好,友谊时时提醒你要保持一种无奈的却是必需的心灵对等……这一切,都美丽而忧伤,美得让人感到有些累。
⑦吃过母亲的早酒,便是走走儿时的路,爬爬儿时的山……路依旧,山依旧,我的感觉却大不一样了。儿时高高的曾绊得我摔破了膝的石阶,已显得很矮很矮。儿时深深地看一眼都眩晕的水井,也显得很浅很浅。山路曲折悠长,我却走来走去,又走回原处。踅(xué)回母亲的柴门,看到柴门下的母亲,霜雪已浸染了发际,我不禁低沉地吟了一声:“哎,故乡。”
⑧晚上,盘腿坐在母亲的土炕上,在小饭桌上摊了几页纸,想随便写些什么。笔落下去,却写出了这么几行字:故乡,就像母亲的手掌,虽温暖,却很小很窄。它遮不了风雨,挡不住光阴,给你的只是一些缠绵的回忆……
⑨写到这里,我抬头看一眼熟睡的母亲,想到明天就要走了,泪水不禁热热地流下来。
故乡(节选)
①“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②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③我愕然了。
④“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⑤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⑥“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⑦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
⑧“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⑨“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⑩“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⑪“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⑫“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⑬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⑭“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①外貌:
②语言:
③动作:
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