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如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鸦阵
故乡失去的景观很多,鸦阵是其中之一。
鸦是指乌鸦,我们这地方土语叫“老鸹”。五六十年代,这种鸟儿很多。几乎每个村庄,那高高的树梢间都有乌鸦筑的巢。未进村,远远地就可以看见。那乌鸦巢也是乡村的景观之一吧。它使我们感到,鸟儿和我们人类住在同一个村庄。
出沛县城向西北,三里一堡,二十四里路共八个村庄。我们住的村庄叫四堡。我们村的地半沙半淤,称不上沙土窝;再朝西北,到六堡、七堡、八堡,就是沙土窝了,那是“微风三尺沙,黄土埋庄稼”的地方。那个地方的土质瘠薄,多碱,比较适宜种的庄稼有花生、红芋。我们称那个地方叫沙土窝,也称花生窝。每年秋天到刨花生的时候,便常常会形成这样的景观:成千上万只的乌鸦从西北飞来,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遮天盖地,带起一阵狂风,这便是鸦阵。这鸦阵很惊心动魄,显示出鸟类的一种气势和威风。当鸦阵过来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便挥着手臂朝那天上的乌鸦呼叫:老鸹老鸹使风来,给我削个花生来。这鸦阵竟使我们的童年变得欢乐无比。
鸦阵的形成,自然和那沙土窝的花生收获有关。刨花生总是剥不尽的。那收获过的花生地,正是乌鸦觅食的好地方。于是,这季节聚集了成千上万只乌鸦也就不足为奇。
后来,这鸦阵便消失了;再后来,在故乡的天空或树丛,连乌鸦也很难见到了,因为这地方已容不得乌鸦的生存,它们或被农药药死,或为逃避猎枪的追捕,而迁徙到山区去了。
自然界不仅有鸦阵,还有其他动物的阵容。如某天某个时辰,突然有人发现大批的燕子飞过,或是麻雀飞过,喜鹊飞过,甚至看见有成群结队的黄鼠狼穿过大路。至于在水中,成群的鲤鱼,或是成群的黑鱼、鳊鱼、鲢鱼……可称之为鱼阵。
和我们人类一样,动物世界同样是一个丰富多彩,充满神奇,充满梦幻的世界。
而现在,这种景观是越来越少了。多么希望故乡在创建现代文明的同时,也给动物们留一片生存的环境。这地球,毕竟不只属于我们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