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
陈荣力
①持续的阴雨,让江南的春天有点姗姗来迟。
②其实,人们对每个春天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记得第一次强烈感到春天扑面而来,是四十余年前的那个三月。那时我正在浙东杭州湾畔的一个乡村供销站上班,来回途中要穿过一个村庄和一大片江南的田野。村庄有粉墙瓦舍、修竹桃杏,有短巷石径、小院篱笆;田野有河流蜿蜒、田塍阡陌,有青山远隐、岸柳斜逸。许是囿于上下班的匆忙,往日,对江南乡村的这般景致我多是熟视无睹。而那天早上当我一踏上穿越田野的土路时,一阵近乎沸腾的蛙鸣声如波涛一般向我卷来。咯咯咯,咕咕咕,咯咯咕,咯咕咯咕……正是仲春稻秧鹅黄半绿的时机,那暴雨骤落、万锅齐沸的蛙鸣,几乎来自每一寸水田、每一截沟渠、每一滩泥洼、甚至每一缕目光和呼吸。
③阳光、蛙鸣、白鹭、绿毯……春天第一次在我十八岁的生命里烙下华美的印记,定格成湿漉漉的底片。而那铺天盖地的蛙鸣声,如春天的歌唱和宣言,是如此鲜亮、如此蓬勃、如此溢满生机和活力。声音——春天的声音,也成为我真切认知春天的第一个关键词。
④又一次为春天所感动和震撼的是几年后的一个下午,我骑车到一个海涂农场送货。
⑤那天当我吃力地将车蹬上海塘,歇息时不经意抬起头,刹那间,我被深深地震慑和惊呆了。那是一幅怎样宏伟、浩大、摄人心魄的巨卷啊!但见海塘外几万亩的油菜花如金黄的海洋向天的尽头无穷连绵,没有树木,没有建筑,甚至看不见一只飞鸟,田畴之上、天地之间,有的只是这一片广袤得连天接云、浓烈得让人窒息的金黄。风从海边吹过来,天际尽头一缕金黄缓缓起伏、慢慢滚动。那金黄的起伏滚动愈来愈大、愈来愈浓,很快凝成道、连成块、涌成云,转眼间那金黄就卷成金色的波涛,掀起金色的骇浪了……面对这惊世骇俗、主宰整个世界的金黄,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剧 跳,甚至都不会呼吸。
⑥都说江南的春天多是小家碧玉的纤丽和精致,倘若你也看到过江南的田野上几万亩油菜花连天接云、大气怒放的春天,那么我相信你肯定会为这种说法感到羞愧的。
⑦如果说,色彩作为我感知江南春天的第二个关键词,让我对江南春天的瑰丽和雄奇,有了身心俱澄的崇仰和膜拜外,它也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华丽、完美的春天,从来不是自然界单方面的杰作。气象、物候的驱使加上人类耕耘、种植的劳作,两者的和谐、互动、美美与共,才构筑成春天瑰丽雄奇的图画,而且更让这幅图画永葆天人合一的生机和蓬勃。
⑧三年前,映山红开满山岗的季节,我到浙东四明山区的一所小学看望“结对”几年的一位女孩。内向和不善言辞是那里孩子常见的特征。那天当我与女孩的老师交谈后正要与女孩告别时,刚才还站在身边的女孩忽然不见了。老师让同学寻找未果,我只得向老师告别怏怏离开。不料我刚走到校门口,女孩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了上来。“叔叔”,她一边叫,一边递上一捧开得正旺的映山红。
⑨此刻,久违的太阳正洒下一地金光,窗外的玉兰和箭竹上,小鸟在快乐地啁啾,紫薇已绽起了浅浅的嫩芽。虽然持续阴雨让江南的春天有点姗姗来迟,但我相信你已看见江南的春天了。就像每个春天都各不相同一样,说不定你看到的这个江南的春天,还是最美的呢!
(有删改)
春天是丰富多彩、缤纷烂漫的代名词。这样的丰富多彩和缤纷烂漫,既是自然界万紫千红、美不胜收等具象春天的摄录和写真,也包括人与人之间感动信任、关爱互助等抽象春天的乐享与滋润。
听听那冷雨(节选)
余光中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二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的怀里,被她的裾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沥淅沥淅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雳,展露的无非是天的好脾气与坏脾气,翻开的都是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暗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