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一本小书的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沈从文
①我家中到那个新的学塾里去时,路上我可看到针铺门前永远必有一个老人戴了极大的眼镜,低下头来在那里磨针。又可看到一个伞铺,大门敞开,做伞时十几个学徒一起工作,尽人欣赏。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热时总腆出一个大而黑的肚皮,用夹板绱鞋。又有个剃头铺,任何时节总有人手托一个小小木盘,呆呆的在那里尽剃头师傅刮脸。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强壮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着墙上横木,偏左偏右的摇荡。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齿头包花帕的苗妇人,时时刻刻口上都轻声唱歌,一面引逗缚在身背后包单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红铜勺舀取豆浆。又有铁匠铺 , 制铁炉同风箱皆占据屋中 , 大门永远敞开着 , 时间即或再早一些 , 也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两只手拉着风箱横柄 , 把整个身子的分量前倾后倒 , 风箱于是就连续发出一种吼声 , 火炉上便放出一股臭烟同红光。待到把赤红的热铁拉出搁放到铁砧上时 , 这个小东西 , 赶忙舞动细柄铁锤 , 把铁锤从身背后扬起 , 在身面前落下 , 火花四溅的一下一下打着——日子一多,关于任何一件铁器的制造秩序,我也不会弄错了。我还得经过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轿的铺子,有白面无常鬼,蓝面阎罗王,鱼龙轿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从他那里看出有多少人接亲,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换了些什么式样。并且还常常停顿下来,看他们贴金,敷粉,涂色,一站许久。
②我就欢喜看那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
③我从不用心念书,但我从不在应当背诵时节无法对付。许多书总是临时来读十遍八遍,背诵时节却居然朗朗上口,一字不遗,也似乎就由于这份小小聪明,学校把我同一般同学一样待遇,更使我轻视学校。家中不了解我为什么不想上进,不好好地利用自己聪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为什么只要我读书,不让我玩。我自己总以为读书太容易了点,把认得的字记记那不算什么稀奇。最稀奇处,应当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习惯下所做的一切事情。为什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得烧红时在盐水里一淬方能坚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做成?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这些古怪事情实在太多了。
④我生活中充满了疑问,都得我自己去找寻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就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处去看 , 各处去听 , 还各处去嗅闻 , 死蛇的气味 , 腐草的气味 , 屠户身上的气味 , 烧碗处土窑被雨以后放出的气味 , 要我说来虽当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 , 要我辨别却十分容易。蝙蝠的声音 , 一只黄牛当屠户把刀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 , 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的鸣声 , 黑暗中鱼在水面拨剌的微声 , 全因到耳边时分量不同 , 我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里时,夜间我便做出无数稀奇古怪的梦。经常是梦向天上飞去,一直到金光闪烁中,终于大叫而醒。这些梦直到将近二十年后的如今,还常常使我在半夜里无法安眠,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
⑤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就还得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节选自《从文自传》岳麓书社2010年版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