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节选)
王愿坚
离下班的时间还有半个多钟头,桌角上的电话铃突然急骤地响起来。曾司令员放下手里的红铅笔,伸手抓起听筒。
电话是从将军的宿舍里打来的。公务员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说:“首长,你的父亲来了!”父亲?将军不由得心里一震:“噢,他果然来了!”
像一次石子投进湖水里,将军那平静而专注的心情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搅乱了,脑子里老是在翻腾着一句话:“他来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使将军困扰了差不多快半年了。去年五月间,他突然接到了一封报社转来的一位江西农民写的信。他疑惑地把信拆开来,在信的开头,紧接着他的名字后面是四个粗黑的大字:“吾儿见字……”当时,司令员曾哈哈大笑着向政委说:“看,来认我做儿子了!……”
但是,当他继续读着信的内容的时候,他那开朗的笑容却被紧蹙的双眉代替了。信上写着:“……五年以前,白杨樟的广善回家了,他说你早就不在了,在过大草地的时候牺牲了。我难过,哭了一场又一场。可我又不信你会死。……前天听人说你在报上发表讲话了。天下重名重姓的人不少,可不能那么巧……我给你写这封信,要是你是我的儿子,就给我来信,你要不是我的儿子……”
显然,这位老人是错认人了。他按照老人来信的地址,写了一封信寄到县的民政科去查问。他那个和将军同名的儿子是一九三一年参加红军的,据调查,确实在过草地时牺牲了。
接到信的当天晚上,将军伏在桌上给老人写信了。他写了扯,扯了写。直到夜里一点多钟,当他在信的开头写下了“父亲大人”四个字,他才觉得自己的感情才能顺畅地表达出来。他写好了信,亲自跑到邮局去装上二十元钱的汇票,把信发出去了。
当将军发信回来,公务员赵振国就忍不住悄悄地把这消息告诉了汽车司机老韩:“人家认儿认女,可咱首长,高高兴兴地认了个老爷子!”
其实,将军早就失去了父亲。早在二十多年以前,国民党军队向苏区进行四次“围剿”的时候,老人家就被害死在村南那道长满榕树的山坳里了。那么,老人的儿子呢?将军的思绪不由得转到过去那些在他身边倒下的战友上。他呆呆地望着窗前那棵老槐树沉思起来。也许老人的儿子是当年的四班长曾庆良?他是在掩护部队渡湘江时牺牲的。或者是四连指导员曾育才?他是过大雪山抢救一个挑夫时掉下山沟去了……这些同志并不和他同名,可是不知怎的,他却总想把他们和这位老人联在一起……
将军眼前慢慢地幻化成了一片茫茫的绿野。那是大草地,到处是腐烂的水草、污泥,一汪汪的水潭,水面上浮泛着一串串黄绿色的水泡。他掉队了,正忍受着难耐的饥饿在蹒跚地走着,突然,脚下一软,一条腿陷下去了,他拼命一挣扎,另一条腿又陷了下去。整个身子在向下沉,水,淹过了大腿,淹上了肚子……就在这时,一支枪托平伸在他的脸前。接着一个人用沙哑的嗓子喊,“快,快躺下,往外滚!”他连忙躺倒下来,就在这一瞬间他认出那人是六班的战士曾令标。借着这拖曳的力量,他滚出了烂泥。等他在一块硬实的泥堆上站起身,就看见曾令标因为全身用力,早已深深地陷进泥里,他惊叫一声:“老曾……”慌忙摘下肩上的枪,已经来不及了。曾令标一声“再见”还没说完就沉进了泥水里,水面上只留下一只手高擎着步枪,枪筒上挂着半截米袋子。旁边,一串水泡和一顶缀着红星的军帽在浮动着……
“我这条命是战友给的呵!”从那个难忘的日子起到现在,无论是战斗、工作还是学习,将军总是严格地警醒着自己:“多干些!再多干些!”现在他却突然发现,这些还不就是一切,只要有可能,他似乎还应该担负起另一项义务。
“要使这位失去唯一儿子的老人得到安慰,唯一的办法是还给他一个儿子!哪怕是暂时的儿子!”就怀着这种复杂的感情,将军写下了那封回信。
这以后,将军就成了赡养和安慰这位老人的亲人。每月,当他发下薪金的时候,不管工作有多忙,将军总要挤出一个夜晚用在写“家信”上。慢慢地,将军惊奇地发现,随着一封封信的往来,他和老人的心在一天天靠近,这陌生的老人简直已经成了他的家庭中的一个重要的成员了。每当天气凉了,他就会告诉爱人高玫:“给老人织件毛衣吧?还得弄双毛袜子去!”每当家里谁伤风感冒了,他也会忙着写封信向老人问候……而老人的来信中流露出的每一点愉快的表示,将军也感到极大的快乐。
尽管这样,但将军却仍然暗暗不安,生怕书信中哪一个字会露了马脚,被老人发觉。特别是二月“父亲”来信说要来北京看望“儿子”的时候,他更加不安起来。他曾经连着写了两封信,要求老人不要来……并且肯定地告诉“父亲”:只要他工作一空,他会带着小孙孙去看他的。可是,毕竟将军对这位老人思念儿子的心情体察得还不够周到,现在,老人竟不顾“儿子”的种种劝阻,还是来了。
“现在,可怎么办呢?”将军苦苦地思索着。直到下班铃响了,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没有找出答案。
汽车迎着晚霞,在秋风里平稳地驶着。将军怔怔地望着车窗外缓缓逝去的梧桐树,忽然欠起身:“开得太快了!”他觉得这些树向后退得太快,简直像一株株倒下来似的。
司机老韩笑着扭头望了司令员一眼:“不快呀!”说着,用指甲轻轻地敲了敲速度表。表针正在“20”和“40”之间微微颤动着。
“慢点,再慢一点!”他实在希望慢一点到达宿舍,好让自己有时间再把这件事想一想。
车子渐渐驶近宿舍,将军怀着激动而又多少有些惴惴不安的心情,跨上楼,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注】①小说有删改,故事后续:老人赶到北京和“儿子”团聚,因其眼睛在战争中受重创,加上时隔二十六载,他并未识破事情真相,血缘亲情在“伪装”下得以延续,小说在大团圆中结束。②王愿坚(1929年—1991年1月25日),中国电影编剧、作家、战地记者。作品《党费》入选部编版高中语文教材。
父亲买新皮鞋回来的时候
巴金
一
月接连着月,年跟随着年,像打秋千一样地翻过去,就这样经过了许多个年头。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如今我是中年人了。
从那时到现在我已经忘记了许多的事情,只有一张面孔还留下来,这是父亲的面孔。那是一张温和的瘦脸,有一头浓黑的短发。父亲是爱我的,他从没有对我发过脾气。那个时候在我们家里日子过得相当愉快。
可渐渐地父亲变得忧郁、阴沉了。他每天晚上都会出去,常常回来得很迟。父亲为什么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我不知道。我只看见父亲的颧骨渐渐高起来,脸色渐渐黑起来;母亲也是。
一天晚上,父亲回来得比较早,脸上闪着一对血红的眼睛。他对母亲说:“你马上打发林儿去睡罢。"母亲顺从地答应。
外面响起叩门声。母亲躲在房门内看外面,我也把脸紧贴在板壁上。
父亲开了门引进来两个人:一个是穿旧西装的瘦汉子;一个是紫色面膛、身材高大的人,手里提个大藤包。
父亲关上门问:“没有遇见别的人吧?”
“没有,我们在路上很小心。”穿西装的说。
“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紫面膛把藤包放在桌子下面,郑重地说。
三个人俯在桌上低声谈论着什么事情。父亲送走客人,母亲马上走出去,胆怯地问:“他们是什么人?”
“公司的同事,谈生意上的事情。”
“我知道你们干的是什么事情。你不为你自己打算,你也应当爱惜林儿……”母亲差不多要哭了。
“轻声点,轻声点!”父亲受窘似的接连说。过了半晌,父亲抬起头来对母亲说:“我希望你理解我,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的一个,公道是要实现的……”他站起来替母亲揩了眼泪。
父亲依旧早晚出去,母亲依旧做着针线等候他回家。母亲允许了我一件事情:在我八岁的生日,给我买一双新皮鞋。
一个傍晚,有人来找父亲。我认识那个客人,高大的身材和紫色的面膛。他站在门角在父亲耳边说了几句话,父亲的脸色就变了。
晚上我在被窝里听见父亲和母亲搬东西的声音,说是要搬家。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搬家呢?
第二天父亲早早地押了行李去了。后来我同母亲也坐上黄包车走了。车子在一条窄巷里停了下来,母亲去敲那两扇油漆的大门。母亲告诉我,这是父亲一位同事的家。
母亲比从前更瘦了,我时常看见她一个人在房里流泪。过了好几天,一个晚上父亲忽然回来了,湿得像一只落汤鸡。“你?你弄成了这个样子?”母亲放下针线吃惊地说。
“这几天外面狗咬得厉害,我简直不敢回家,怕连累你们。”父亲那样大的人会怕狗?真想不到!
母亲起初不说话,默默垂泪,忽然迸出哭声说:“你从此就都改了罢,这几个月来我每天每夜都替你担着心。”母亲的声音很低,但是我知道她哭了。
“为了众人就顾不得我自己,我做的全是为了公道。”父亲叹一口气,望着母亲,“我对不起你们,请你原谅我……”
父亲这个晚上没有走,此后他一连在家里住了几天,我觉得我又找回那个爱我的父亲了。于是我的生日就到了。
那天早晨父亲出去的时候,母亲嘱咐他,要他一定把新皮鞋给我买来。他回答说不会忘记。
一个下午过去了,父亲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吃完晚饭,父亲依旧不回来。母亲安慰我说明天早早起来就有新皮鞋穿。
我刚刚睡好,就被一阵打门声惊醒。我看见母亲去开了门,那个紫面膛走进来,低声对母亲说了几句话。母亲就匆忙掩上门跟着他出去了。我心里跳得很厉害,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要的新皮鞋始终没有买来,而且以后我也永远没有看见父亲的面孔了。母亲也不再提起父亲的事情。
是母亲把我养育成人的。为了我,母亲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辛苦。我刚结婚,母亲就永远离开了我。在她的遗物里面我无意间发现一张旧报纸,上面登着父亲的消息和照片,从那里我才知道父亲的最后归宿。
二
以上的话是写给你看的,祥,我的孩子,今天是你的八岁生日,我没有给你买回来许你的一双新皮鞋。
祥,孩子,你今天失望了,你不曾得到你梦想的新皮鞋。想见你含了眼泪纠缠着母亲的样子,我差不多也要流泪了。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就突然在我的眼前出现了。
祥,孩子,你绝不会知道,二十多年前在这个家里也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寂寞地度过他的生日,那个孩子就是你的父亲。那一天,我也曾像你今天这样焦急地盼望新皮鞋。不幸的是,新皮鞋不来,我的父亲也就在那天消失了。
这也许是一个悲剧罢:当我写上面的文章,也就是在回忆里找寻我父亲的面影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我是借用你的笔来写我自己。
我的父亲说过:“为了公道,把最宝贵的东西也贡献了出来。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的一个。"现在又轮到我来重说他的话了。这“为了公道"就像是一种遗传病,我祖父为了这个病死了,我父亲为了这个病死了。孩子,我也许还要把它传给你,而且你也许还会传下去。
祥,孩子,我不知道你到什么时候才能够了解我,像我如今了解我父亲那样,但是我担心我已经没有充分的时间等待了。我现在写下这些话,希望将来你可以从我的遗物里面找到它,它会作为我的遗言,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
现在我的话快写完了。周围是静悄悄的,你也许在梦里会看见父亲买了新皮鞋回来罢。历史似乎是循环的,但是,孩子,我们应该把历史改造了。
孩子,去罢,你长大起来,你去,去把历史改造过来。用你曾祖的血,用你祖父的血,用你父亲的血,用你自己的血去改造历史罢。
1933年秋在北平(有删改)
禾木是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神奇地方。
时值七月中旬,清晨的禾木草原,还透着几分寒意,在生长着禾本科植被的碧绿草原上,黄色的贯叶连翘、糙叶败酱,紫色的柳兰、薰衣草,红白相间的飞廉,紫粉相间的牛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儿,争奇斗艳。
初升的太阳,揭开了蒙在禾木大地上的神秘面纱,站在观景台①____,到处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苍翠的阿尔泰山脉披金戴银,葳蕤的草原花海②____,散落草原的民居星罗棋布,矗立在村口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在阳光下③____,格外抢眼。
返回时我们抄近路,零距离寻访了禾木河。河道不宽,淡蓝色的河水波光粼粼。河两岸的白桦林,如一排排亭亭的少女,在为远行的使者送行;哗哗啦啦的流水声,是激昂悠扬的天籁,令人陶醉痴迷;奔腾的浪花,似蓝天上飘动的朵朵白云,给禾木平添了几分灵动和神秘。
回到车上,翻看途中拍摄的美图,欣赏窗外掠过的美景,我看到了美丽中国的生态画卷,也找到了深藏心底的那份静美诗意。禾木,真是人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