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那时已经是深秋,露水很大,雾也很大,父亲浮在雾里。
②黄泥是用来砌缝的,这种黏性很强的黄泥掺上一些石灰水豆浆水,砌出的缝铁老鼠也钻不开。
③我起来时,父亲已在新屋门口踏黄泥。
④那天早上父亲天没亮就起了床,我听着父亲的脚步声很轻地响进院子里去。
⑤晃破了便滚到额头上,额头上一会儿就滚满了黄豆大的露珠。
⑥父亲头发上像是飘了一层细雨,每一根细发都艰难地挑着一颗乃至数颗小水珠,随着父亲踏黄泥的节奏一起一伏。
台阶(节选)
李森祥
①那天早上父亲天没亮就起了床,我听着父亲的脚步声很轻地响进院子里去。我起来时,父亲已在新屋门口踏黄泥。黄泥是用来砌缝的,这种黏性很强的黄泥掺上一些石灰水豆浆水,砌出的缝铁老鼠也钻不开。那时已经是深秋,露水很大,雾也很大,父亲浮在雾里。父亲头发上像是飘了一层细雨,每一根细发都艰难地挑着一颗乃至数颗小水珠,随着父亲踏黄泥的节奏一起一伏。晃破了便滚到额头上,额头上一会儿就滚满了黄豆大的露珠。
②等泥水匠和两个助工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把满满一击黄泥路好。那黄泥加了石灰水和豆浆水,颜色似玉米面,红中透着白,上面冒着几个水泡,被早晨的阳光照着,亮亮的,红得很耀眼。
③父亲从老屋里拿出四颗大鞭炮,他居然不敢放,让我来。我把火一点,呼一声,鞭炮穿上了高空,稍停顿一下便掉下来,在即将落地的瞬间,啪——那条红色的纸棍便被炸得粉碎。许多纸筒落在父亲的头上肩膀上,父亲的两手没处放似的,抄着不是,贴在胯骨上也不是。他仿佛觉得有许多目光在望他,就尽力把胸挺得高些,无奈,他的背是驼惯了的,胸无法挺得高。因而,父亲明明该高兴,却露出些尴尬的笑。
④不知怎么回事,我也偏偏在这让人高兴的瞬间发现,父亲老了。糟糕的是,父亲却没真正觉得他自己老,他仍然和我们一起去撬老屋门口那三块青石板,父亲边撬边和泥水匠争论那石板到底多重。泥水匠说大约有三百五十斤吧,父亲说不到三百斤。我亲眼看到父亲在用手去托青石板时腰闪了一下。我就不让他抬,他坚持要抬。抬的时候,他的一只手按着腰。
⑤三块青石板作为新台阶的基石被砌进去了。父亲曾摸着其中一块的那个小凹凼惊异地说:“想不到这么深了,怪不得我的烟枪已经用旧了三根呢。”
⑥新台阶砌好了,九级,正好比老台阶高出两倍,新台阶很气派,全部用水泥抹的面,泥瓦匠也很用心,面抹得很光。父亲按照要求,每天在上面浇一遍水。隔天,父亲就用手去按一按台阶,说硬了硬了。再隔几天,他又用细木棍去敲了敲,说实了实了。又隔了几天,他整个人走到台阶上去,把他的大脚板在每个部位都踩了踩,说全冻牢了。
⑦于是,我们的家就搬进新屋里去。于是,父亲和我们就在新台阶上进进出出。搬进新屋的那天,我真想从台阶上面往下跳一遍,再从下往上跳一遍。然而,父亲叮嘱说:“泥瓦匠交代,还没怎么大牢呢,小心些才是。”其实,我也不想跳。我已经是大人了。
⑧而父亲自己却熬不住,当天就坐在台阶上抽烟。他坐在最高的一级上。他抽了一筒,举起烟枪往台阶上磕烟灰,磕了一下,感觉手有些不对劲,便猛然愣住。他忽然醒悟,台阶是水泥抹的面,不经磕。于是,他就憋住了不磕。
⑨正好那会儿有人从门口走过,见到父亲就打招呼说:“晌午饭吃过了吗?”父亲回答没吃过。其实他是吃过了,父亲不知怎么就回答错了。第二次他再坐台阶上时就比上次低了一级,他总觉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然而,低了一级他还是不自在,便一级级地往下挪,那到最低一级,他又觉得太低了,干脆就坐到门槛上去。但门槛是母亲的位置。农村里有这么个风俗,大庭广众之下,夫妇俩从不合坐一条板凳。
⑩有一天,父亲挑了一担水回来,噔噔噔,很轻松地跨上了三级台阶,到第四级时,他的脚抬得很高,仿佛是在跨一道门槛,踩下去的时候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了一硌,他停顿了一下,才提后脚。那根很老的毛竹扁担受了震动,便“嘎叽”地惨叫了一声,父亲身子晃一晃,水便泼了一些在台阶上。我连忙去抢父亲的担子,他却很粗暴地一把推开我:“不要你凑热闹,我连一担水都挑不——动吗!”我只好让在一边,看父亲把水挑进厨房里去。厨房里又传出一声扁担沉重的叫声,我和母亲都惊了惊,但我们都尽力保持平静。等父亲从厨房出来,他那张古铜色的脸很像一块青石板。父亲说他的腰闪了,要母亲为他治治。母亲懂土方,用根针放火上烧一烧,在父亲闪腰的部位刺九个洞,每个洞都刺出鲜红的血,然后拿出舀米的竹筒,点个火在筒内过一下,啪一声拍在那九个血孔上。第二天早晨,母亲拔下了那个竹筒,于是,从父亲的腰里流出好大一摊污黑的血。
⑪这以后,我就不敢再让父亲挑水。挑水由我包了。父亲闲着没什么事可干,又觉得很烦躁。以前他可以在青石台阶上坐几个小时,自那次腰闪了之后,似乎失去了这个兴趣,也不愿找别人聊聊,也很少跨出我们家的台阶。偶尔出去一趟,回来时,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
⑫我就陪父亲在门槛上休息一会儿,他那颗很低的头颅埋在膝盖里半晌都没动,那极短的发,似刚收割过的庄稼茬,高低不齐,灰白而失去了生机。
⑬好久之后,父亲又像问自己又像是问我:“这人怎么了?”
⑭怎么了呢,父亲老了。
父亲头发上像是飘了一层细雨,每一根细发都艰难地挑着一颗乃至数颗小水珠,随着父亲踏黄泥的节奏一起一伏。晃破了便滚到额头上,额头上一会儿就滚满了黄豆大的露珠。
一只烟斗
闻琴琴
①十九岁的张三,由爹托人,进城在国营工艺厂当了学徒工。张爹在旁叮嘱:“你小时候就好捣鼓泥巴,这下也算对了卯,可要珍惜这个机会。”
②初进厂,看着仓库里流光溢彩的成品,张三眼睛一热。他人活泛、机灵,颇得老工人喜欢。
③那几日厂子里不太平,遭了贼,车间主任叫他值夜。深夜无聊,张三想起爹的生辰,一时孝心大发,竟挑了几块黄铜,藏在一隅。他耗费了几晚,竟打磨出一只锃光瓦亮的铜烟斗。
④张三心里得意,回家显摆给老爹看。
⑤张爹眯着眼细看了一番,低声问:“哪儿来的?”
⑥张三笑嘻嘻道:“店里买的。”
⑦张爹信了。干活儿间隙,他总将烟斗摩挲于手心,很招人眼。一次张爹赶集,迎着风口抽烟,恰被邻村一个同在工艺厂的人撞见。那人纳闷儿,这烟斗的材质分明和厂里新进的那批铜料差不离,回厂后,他就向领导报告了。
⑧张三被领导叫去问话,他心存侥幸,不肯承认。不想张爹听到消息后,连夜进城,当着全车间人的面,红着脸交出铜烟斗,又向领导赔不是,说是自己教子不当。证据确凿,厂里将张三辞退。
⑨张爹将儿子带回家,扇了他几耳光,痛骂:“还抓贼呢,你自己就是个贼!我要你巴结个啥?”
⑩张三既愧又悔,更怨老爹绝情在房里,不敢也不愿见人。
⑪张爹对着儿子,始终冷着一张脸。“心里还没捋顺是不?孬种!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
⑫张三没顶嘴,但心里的麻结越拧越牢。每至深夜,他心里还不忘打磨烟斗时的美妙声音,哧哧,沙沙。有时,他也用泥巴捏着玩,捏好了,再扔进河里。
⑬张三娘不忍,手擀了面条,端进儿子屋里。“听说三十里外有个老铜匠,铜壶铁漏,烟斗口哨,什么都能打磨,你不如和他学点儿手艺,也好有口饭吃……”
⑭张三还是蔫蔫的,但眼睛亮了亮。
⑮一日吃饭,娘又递给他一碗饺子。张爹将碗摔了个粉碎。张三娘呜咽:“他爹,总要让娃儿吃饭啊!”
⑯“吃再多,心里瞎黑,有啥用?”
⑰张三一气之下,当夜就卷了包袱,按他娘给的地址,去找那铜匠。那夜大雨瓢泼,他吃了闭门羹。可他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退,就在门外冷风冷雨里熬着,终于感动了老艺人。
⑱日子过得很快。张三经过了这些挫折,人已显稳重。铜匠家中堆积了不少贵重铜银,可他熟视无睹,再不做别念。张三聪明,又肯勤学,老艺人见他是个可造之材,便倾囊相授。张三遂得师父真传,手工打磨的铜蝈蝈、锡蛐蛐之类的小玩意儿,很受欢迎。
⑲这一番来回,张三以为爹对他的态度该缓和一些了,没想到还是那样。张三咬着牙,心里憋着气,继续跟随师父学艺做人。
⑳几个冬春过去,张三满师,在城里开了间工作室。他制作了许多器具,但烟斗的数量最多,有各种款式和质地的,都摆放在柜台里。一日,一个外国人进到店里,看中一只镶翡翠的紫檀木根瘤烟斗,当即付了五千美金。后来,听说这只烟斗被国外一家著名的展览馆收藏。
㉑岁末,已经有些发福的张三,开着车,给老铜匠送去昂贵的礼品,感谢他数年来的栽培。老铜匠目光凝重,缓缓道:“你不用谢我。”张三不解。
㉒“你呀,要谢的是你爹。”
㉓“我爹?他连见都不想见我!”他心里有气。
㉔“徒弟啊,你如今成才了,都是你爹使的激将法呀。为了让我收下你,他不知求了我多少回!”
㉕张三泥塑般僵住。
㉖当天,顶着鹅毛大雪,张三带着妻儿回了老家。小路蜿蜒,远远地,他看到村口的那棵苍柏,踉跄着扑过去,在树旁的坟茔跪倒。
㉗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和爹说。可是,阴阳相隔,爹再也听不到了。张三抚摸着墓碑,泪如雨下。
(选自2022年第1期《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张三偷铜制烟斗赠父亲→→→→阴阳两隔张三泪如雨下。
①心里还没捋顺是不?孬种!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这句话在文中有何作用?)
②当天,顶着鹅毛大雪,张三带着妻儿回了老家。小路蜿蜒,远远地,他看到村口的那棵苍柏,踉跄着扑过去,在树旁的坟茔跪倒。(“鹅毛大雪”“小路蜿蜒”属于什么描写?有何作用?)
我就陪父亲在门槛上休息一会儿,他那颗很倔的头颅埋在膝盖里半晌都没动,那极短的发,似刚收割过的庄稼茬,高低不齐,灰白而失去了生机。
好久之后,父亲又像问自己又像是问我:这人怎么了?
怎么了呢,父亲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