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表面上是一个未经世故熏陶的青年妇女,一贯被人唤作“小鸟儿”“小松鼠儿”,实际上她性格善良而坚强,为了丈夫和家庭不惜忍辱负重,甚至准备牺牲自己的名誉。她为挽救丈夫的生命,曾经瞒着丈夫借了一笔钱;同时想给生命垂危的父亲省却烦恼,又伪造了父亲的签字。正是由于这件具有牺牲精神的行为,使得她走投无路。更令她痛心的是,真相大白之后,最需要丈夫和她同舟共济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为之作出牺牲的丈夫竟是个虚伪而卑劣的市侩。她终于觉醒过来,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丈夫的玩偶,从来就没有独立的人格。于是,她毅然抛弃丈夫和孩子,离开了囚笼似的家庭,出走了。
但是, ① ?这是读者历来关心的一个问题。由于受到时代的局限,易卜生不能给他的主人公开辟出真正的出路。从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来看,娜拉要真正解放自己,当然不能一走了之。娜拉觉醒之前之所以受制于海尔茂,是因为海尔茂在经济上控制住了她。因此,娜拉要摆脱海尔茂的控制,绝不能单凭一点反叛精神,____②____。她所代表的资产阶级妇女的解放,必须以社会经济关系的彻底变革为前提。
①西方的莎翁名剧、我国的四大名著这样的经典作品必然会被后世反复解读、改编与重塑是概莫能外的。②但是,对经典作品的改编必须准确传达和把握原著的精神实质。③在当代社会,最常见的名著改编行为是影视剧创作。④以《西游记》为例,20世纪以来它多次被推向影视屏幕。⑤孙悟空在造反英雄、儿童偶像等形象之间穿梭变化着。⑥孙悟空有七十二变,但他对自由平等的向往以及疾恶如仇、积极乐观的英雄气概没有变。⑦名著改编固然会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观念的变化而随之不断呈现出新风貌,⑧但是“改编不是乱编,戏说不是胡说”,名著固有的优秀精神品格和艺术风格应当是墨守不变的。
海尔茂 那还用我说?①你最神圣的责任是你对丈夫和儿女的责任。
娜 拉 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 ②没有的事!你说的是什么责任?
娜 拉 我说的是我对自己的责任。
海尔茂 别的不用说,首先你是一个老婆,一个母亲。
娜 拉 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③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
一间屋子,布置得很舒服雅致,可是并不奢华。后面右边,一扇门通到门厅。左边一扇门通到海尔茂的书房。两扇门中间有一架钢琴。左墙中央有一扇门,靠前一点,有一扇窗。靠窗有一张圆桌,几把扶手椅和一只小沙发。右墙里,靠后,又有一扇门,靠墙往前一点,一只瓷火炉,火炉前面有一对扶手椅和一张摇椅。侧门和火炉中间有一张小桌子。墙上挂着许多版画。一只什锦架上摆着瓷器和小古玩。一个小书橱里放满了精装书籍。地上铺着地毯。炉子里生着火。正是冬天。
门厅里有铃声。紧接着就听见外面的门打开了。娜拉高高兴兴地哼着从外面走进来,身上穿着出门衣服,手里拿着几包东西。她把东西搁在右边桌子上,让门厅的门敞着。我们看见外头站着个脚夫,正在把手里一棵圣诞树和一只篮子递给开门的女佣人。
娜 拉 爱伦,把那棵圣诞树好好儿藏起来。白天别让孩子们看见,晚上才点呢。(取出钱包,问脚夫)多少钱?
脚 夫 五十个欧尔[注]。
娜 拉 这是一克朗。不用找钱了。
脚夫道了谢出去。娜拉随手关上门。她一边脱外衣,一边还是在快活地笑。她从衣袋里掏出一袋杏仁甜饼干,吃了一两块。吃完之后,她踮着脚尖,走到海尔茂书房门口听动静。
娜 拉 嗯,他在家。(嘴里又哼起来,走到右边桌子前)
海尔茂 (在书房里)我的小鸟儿又唱起来了?
娜 拉 (忙着解包)嗯。
海尔茂 小松鼠儿又在淘气了?
娜 拉 嗯!
海尔茂 小松鼠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娜 拉 刚回来。(把那袋杏仁饼干掖在衣袋里,急忙擦擦嘴)托伐,快出来瞧我买的东西。
海尔茂 我还有事呢。(过了会儿,手里拿着笔,开门朝外望一望)你又买东西了?什么!那一大堆都是刚买的?我的乱花钱的孩子又糟蹋钱了?
娜 拉 嗯,托伐,现在咱们花钱可以松点儿了。今年是咱们头一回过圣诞节不用打饥荒。
海尔茂 不对,不对,咱们还不能乱花钱。
娜 拉 喔,托伐,现在咱们可以多花点儿了——只多花那么一丁点儿!你知道,不久你就要挣大堆的钱了。
海尔茂 不错,从一月一号起。可是还有整整三个月才到我领薪水的日子。
娜 拉 那没关系,咱们可以先借点儿钱花花。
海尔茂 娜拉!(走到她面前,开玩笑地捏着她的耳朵说道)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要是今天我借了一千克朗,圣诞节一个礼拜你随随便便把钱都花完了,万一除夕那天房上掉下一块瓦片把我砸死了——
娜 拉 (用手捂住他的嘴)嘘!别这么胡说!
海尔茂 要是真有这么回事怎么办?
娜 拉 要是真有这种倒霉事,我欠债不欠债还不是一样。
海尔茂 那些债主怎么办?
娜 拉 债主!谁管他们的事?他们都是跟我不相干的外头人。
海尔茂 娜拉!娜拉!你真不懂事!正经跟你说,你知道在钱财上头,我有我的主张:不欠债!不借钱!一借钱,一欠债,家庭生活马上就会不自由,不美满。咱们俩硬着脖子挺到了现在,难道说到末了反倒软下来不成。
娜 拉 (走到火炉边)好吧,随你的便,托伐。
海尔茂 (跟过去)喂,喂,我的小鸟儿别这么耷拉着翅膀。什么?小松鼠儿生气了?(掏出钱包来)娜拉,你猜这里头是什么?
娜 拉 (急忙转过身来)是钱!
海尔茂 给你!(给她几张钞票)我当然知道过圣诞节什么东西都得花钱。
娜 拉 (数着)一十,二十,三十,四十。啊,托伐,谢谢你!这很够花些日子了。
海尔茂 但愿如此。
娜 拉 真是够花些日子了。你快过来,瞧瞧我买的这些东西。多便宜!你瞧,这是给伊娃买的一套新衣服,一把小剑。这是巴布的一只小马,一个喇叭。这个小洋娃娃和摇篮是给爱密的。这两件东西不算太好,可是让爱密拆着玩儿也就够好的了。另外还有几块衣料几块手绢是给佣人的。其实我应该买几件好点儿的东西送给老安娜。
海尔茂 那包是什么?
娜 拉 (大声喊叫)托伐,不许动,晚上才让你瞧!
海尔茂 喔,乱花钱的孩子,你给自己买点儿什么没有?
娜 拉 我真不知道我要什么!喔,有啦,托伐,我告诉你……
海尔茂 什么?
娜 拉 (玩弄海尔茂的衣纽,眼睛不看他)要是你真想给我买东西的话——你可以——
海尔茂 可以什么?快说!
娜 拉 (急忙)托伐,你可以给我点现钱。用不着太多,只要是你手里富余的数目就够了。我留着以后买东西。(选自《玩偶之家》第一幕,有删改)
【注释】欧尔:挪威币制单位,一百欧尔等于一克朗。
娜拉走后怎样
易卜生的著作,除了几十首诗之外,其余都是剧本。这些剧本里面,有一时期是大抵含有社会问题的,世间也称作“社会剧”,其中有一篇就是《娜拉》。
《娜拉》一名EinPuppenheim,中国译作《傀儡家庭》(即《玩偶之家》)。娜拉当初是满足地生活在所谓幸福的家庭里的,但是她竟觉悟了:自己是丈夫的傀儡,孩子们又是她的傀儡。她于是走了,只听得关门声,接着就是闭幕。
娜拉要怎样才不走呢?或者说易卜生自己有解答,就是DieFrauvomMeere(《海上夫人》)。这女人是已经结了婚的,然而先前有一个爱人在海的彼岸,一日突然寻来,叫她一同去。她便告知她的丈夫,要和那外来人会面。临末,她的丈夫说:“现在放你完全自由。(走与不走)你能够自己选择,并且还要自己负责任。”于是什么事全都改变,她就不走了。这样看来,娜拉倘也得到这样的自由,或者也便可以安住。
但娜拉毕竟是走了的。娜拉走后怎样?——别人可是也发表过意见的。一个英国人曾作一篇戏剧,说一个新式的女子走出家庭,再也没有路走,终于堕落,进了妓院。还有一个中国人,——我称他什么呢?上海的文学家罢,——说他所见的《娜拉》是和现译本不同,娜拉终于回来了。这样的本子可惜没有第二人看见,除非是易卜生自己寄给他的。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如果是一只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的。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地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可惜我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战斗不算好事情,我们也不能责成人人都是战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贵了,这就是将来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
其实,在现在,一个娜拉的出走,或者也许不至于感到困难,因为这人物很特别,举动也新鲜,能得到若干人的同情,帮助着生活。生活在人们的同情之下,已经是不自由了,然而倘有一百个娜拉出走,便连同情也减少,有一千一万个出走,就得到厌恶了,断不如自己握着经济权之为可靠。
在经济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还是傀儡。无非为人所牵的事可以减少,而自己能牵的傀儡可以增多罢了。因为在现在的社会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这决不是几个女人取得经济权所能救的。但人不能饿着静候理想世界的到来,至少也得留一点残喘,正如涸辙之鲋,急谋升斗之水一样,就要这较为切近的经济权,一面再想别的法。
如果经济制度竟改革了,那上文当然完全是废话。
然而上文,是又将娜拉当作一个普通的人物而说的,假使她很特别,自己情愿闯出去做牺牲,那就又是另一回事。我们无权去劝诱人做牺牲,也无权去阻止人做牺牲。况且世上也尽有乐于牺牲、乐于受苦的人物。虽说背着咒诅,可是大约总该是觉得走比安息还适意,所以始终狂走的罢。
只是这牺牲的适意是属于自己的,与志士们之所谓为社会者无涉。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予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
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我想这鞭子总要来,好坏是别一问题,然而总要打到的。但是从哪里来,怎么地来,我也是不能确切地知道。
(摘编自鲁迅《娜拉走后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