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 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选自王羲之《兰亭集序》)
(二)
上谓侍臣曰:“右军之书,朕所偏宝,就中逸少之迹,莫如《兰事》。求见此书,劳于寤寐。此僧耆年,又无所用。若为得一智略之士,以设谋计取之,必获。”尚书右仆射房玄龄奏曰:“臣闻监察御史萧翼者,梁元帝之曾孙,今贯魏州莘县。负才艺,多权谋,可充此使,必当见获。”太宗遂召见翼。翼奏曰若作公使义无得理臣请私行诣彼须得二王杂帖三数通太宗依给翼遂改冠微服至洛潭 , 随商人船下,至于越州。又衣黄衫,极宽长潦例,得山东书生之体。日暮入寺,巡廊以观壁画。过辨才①院,止于门前。辩才遥见翼,乃问曰:“何处檀越②?”翼因便前礼拜云:“弟子是北人,将少许蚕种来卖,历寺纵观,幸遇禅师。”寒温既毕,语议便合,因延入房内,即共围棋抚琴,投壶握槊,谈说文史,意甚相得。乃曰:“白头如新,倾盖若旧,今后无形迹也。”便留夜宿,设缸面药酒、茶果等。江东云缸面,犹河北称瓮头,谓初熟酒也。酣乐之后,请各赋诗。彼此讽咏,恨相知之晚,如是者数次,于是诗酒为务,僧俗混然。
遂经旬朔 , 因谈论翰墨,翼曰:“弟子先世,皆传二王楷书法,弟子自幼来耽玩,今亦有数帖自随。”辨才欣然曰:“明日来,可把此看。”翼依期而往,出其书以示辨才。辨才熟详之,曰:“是则是矣,然未佳善也。贫僧有一真迹,颇是殊常。”翼曰:“何帖?”辨才曰:“《兰亭》。”翼佯笑曰:“数经乱离,真迹岂在?必是响拓伪作耳!”辨才曰:“禅师临亡之际,亲付于吾。那得参差?可明日来看。”及翼到,师自于屋梁上槛内出之。翼见讫,故驳瑕指纇③ , 曰:“果是响拓书也。”纷竟不定。自示翼之后,更不复安于梁槛,并萧翼二王诸帖,并借留置于几案之间。自是翼往还既数,童弟等无复猜疑。后辨才出赴邑汜桥南严迁家斋,翼遂私来房前,谓弟子曰:“翼遣却帛子在床上。”
童子即为开门。翼遂于案上取得《兰亭》及御府二王书帖,便赴永安驿。翼便驰驿而发,至都奏御,太宗大悦。
(摘自何延之《兰亭记》)
【注】①辨才:辨才禅师。②檀越:指“施主”,即施与僧众衣食,或出资举行法会等之信众。③纇:丝的结,引申指缺点。
①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②负才艺,多权谋,可充此使,必当见获。
甲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 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东晋王羲之《兰亭集序》)
乙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俊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①之途,足将进而趦趄② , 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徼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唐代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
【注】①形势:地位和权势。②趦趄:欲行又止。
①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②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
兰亭集序
(晋)王羲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桃花涧修禊诗序(节选)
(明)宋濂
浦江县东行二十六里,有峰耸然而葱蒨者,玄麓山也。山之西,桃花涧水出焉。乃至正丙申三月上巳,郑君彦真将修禊事于润滨,且穷泉石之胜。约二里所,始得涧流,遂沿涧而入。又三里所,夹岸皆桃花,山寒,花开迟,及是始繁。又三十步,曰凤箫台,下有小泓,泓上石坛广寻丈,可钓。又六七步,曰饮鹤川,又四十步,水汇为潭。
还至石坛上,各敷茵席,夹水而坐。呼童拾断樵,取壶中酒温之,实髹觞①中。觞有舟随波沉浮雁行下稍前有中断者有属联者方次第取饮。其时轻飙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
酒三行,年最高者命列觚翰,人皆赋诗二首,即有不成,罚酒三巨觥。众欣然如约。迨罢归,日已在青下。
又明日,郑君以兹游良欢,集所赋诗而属濂以序。濂按《韩诗内传》:三月上巳,桃花水下之时,郑之旧俗,于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执兰草以祓除不祥。今去之二千载,虽时异地殊,而桃花流水则今犹昔也。其远裔能合贤士大夫以修禊事,岂或遗风尚有未泯者哉?虽然,无以是为也。为吾党者,当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庶几情与境适 , 乐与道俱,而无愧于孔氏之徒,然后无愧于七尺之躯矣,可不勖哉!
濂既为序其游历之胜,而复申以规箴如此。他若晋人兰亭之集,多尚清虚,亦无取焉。
【注】①髹觞:漆过的酒杯。
①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②其时轻飙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
兰亭集序
王羲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①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②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材料一:课文《兰亭集序》(略)
材料二:
桃花涧修禊诗序(节选)
(明)宋濂
浦江县东行二十六里,有峰耸然而葱蒨者,玄麓山也。山之西,桃花涧水出焉。乃至正丙申三月上巳,郑君彦真将修禊事于涧滨,且穷泉石之胜。约二里所,始得涧流,遂沿涧而入。又三里所,夹岸皆桃花,山寒,花开迟,及是始繁。又三十步,曰凤箫台,下有小泓,泓上石坛广寻丈,可钓。又六七步,曰饮鹤川,又四十步,水汇为潭。
还至石坛上,各敷茵席,夹水而坐。呼童拾断樵,取壶中酒温之,实髹觞①中。觞有舟随波沉浮雁行下稍前有中断者有属联者方次第取饮。其时轻飙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
酒三行,年最高者命列觚翰,人皆赋诗二首,即有不成,罚酒三巨觥。众欣然如约。迨罢归,日已在青下。
又明日,郑君以兹游良欢,集所赋诗而属濂以序。濂按《韩诗内传》:三月上巳,桃花水下之时,郑之旧俗,于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执兰草以祓除不祥。今去之二千载,虽时异地殊,而桃花流水则今犹昔也。其远裔能合贤士大夫以修禊事,岂或遗风尚有未泯者哉?虽然,无以是为也。为吾党者,当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庶几情与境适,乐与道俱,而无愧于孔氏之徒,然后无愧于七尺之躯矣,可不勖哉!
濂既为序,其游历之胜,而复申以规箴如此。他若晋人兰亭之集,多尚清虚,亦无取焉。
【注】①髹觞:漆过的酒杯。
①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兰亭集序》)
②郑君以兹游良欢,集所赋诗而属濂以序。
【文本一】
王羲之字逸少,司徒导之从子。羲之幼讷于言,人未之奇。及长,辩赡,以骨鲠称。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深为从伯敦、导所器重。时陈留阮裕有重名,裕亦目羲之与王承、王悦为王氏三少。时太尉郗鉴使门生求女婿于导,导令就东厢遍观子弟。门生归,谓鉴曰:“王氏诸少并佳,然闻信至,咸自矜持。唯一人在东床坦腹食,独若不闻。”鉴曰:“正此佳婿邪!”记之,乃羲之,遂以女妻之。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羲之自为序以申其志。
性好鹅,山阴有一道士,养好鹅,之往观焉,意甚悦,固求市之。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送耳。”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尝在蕺山见一老姥,持六角竹扇买之。羲之书其扇,各为五字。姥初有愠色。因谓姥曰:“但言是王右军书,以求百钱邪。”姥如其言,人竞买之。他日,姥又持扇来,羲之笑而不答。尝至门生家,见篚几滑净,因书之,真草相半。后为其父误刮去之门生惊懊累日羲之书为世所重皆此类也每自称:“我书比钟繇,当抗行;比张芝草,犹当雁行也。”曾与人书云:“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使人耽之若是,未必后之也。”
时骠骑将军王述少有名誉,与羲之齐名,而羲之甚轻之,由是情好不协。述先为会稽 , 以母丧居郡境,羲之代述,止一吊,遂不重诣。述每闻角声,谓羲之当候己,辄洒扫而待之。如此者累年,而羲之竟不顾,述深以为恨。
【文本二】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节选自王羲之《兰亭集序》)
①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羲之自为序以申其志
②述先为会稽,以母丧居郡境,羲之代述,止一吊,遂不重诣
③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甲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 , 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困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节选自王羲之《兰亭集序》)
乙
已矣乎!寓形字内复几时?昌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节选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并序》)
丙
古今文士爱念光景,未尝不感叹于死生之际。故或登高临水,悲陵谷之不长;花晨月夕。嗟露电之易逝。虽当快心适志之时,常若有一段隐忧埋伏胸中,世间功名富贵,举不足以消其牢骚不平之气。于是卑者纵情曲蘖,极意声伎;高者或托为文章声歌,以求不朽,或究心仙佛与夫飞升坐化之术。其事不同,其贪生畏死之心一也。独庸夫俗子,耽心势利 , 不信眼前有死。而一种腐儒,为道理所锢,亦云:“死即死耳,何畏之有!”此其人皆庸下之极,无足言者。夫蒙庄达士寄喻于藏山尼父圣人兴叹于逝水死如不可畏圣贤亦何贵于闻道哉。
(节选自袁宏道《兰亭记》)
①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②故或登高临水,悲陵谷之不长;花晨月夕,嗟露电之易逝。
材料一
《文选》由南朝梁武帝太子萧统组织当时文人集体编选,选录从周秦以迄齐梁130多位作家的作品,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文学总集,影响深远。王羲之《兰亭集序》书法和文采兼善,后世流传甚广,萧统却弃而不选,后世学者为此众说纷纭。
自班固《汉书》宣扬“汉承尧运”以来,正统论成为史学家们聚讼不已的大问题。西周宗法社会所形成的以洛阳为中心的天下意识,是北方文化的重要内涵,并构成地域与政权合法性登合的现实意义。南北对峙,南北孰为正统的争论从未中断,而彰显正统的重要方式,就是尊崇儒学——在思想文化上标榜己方为正统。对于偏安江左的梁朝士人来说,他们不得不面临与消解传统北方文化中心与僻处江南之间的地理错位,要化解这种尴尬,就要争求思想文化之正统,《文选》及梁武帝时期多项学术文化工程的集中推进,即为此。
《文选》“序”类一共入选9篇序文,其中就有颜延之和王融同题的《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二者都为帝王组织下的文人集会所作,决定了文章是为歌功颂德、美颂盛世而作。从集会地点来看,颜王二序所涉地点从字面上分别为“乐游苑”“芳林园”,实际都在南朝都城建康,但是作者无一例外地都只字不提“建康”“金陵”。在创作心理上,作者均是将当时的都城建康比附为长安、洛阳,这正体现了一种“北方文化中心”意识,充满对皇权的美颂。而王羲之《兰亭集序》所涉地点“会稽山阴之兰亭”,是非常具体的江南地名,没有任何政治蕴含和历史想象。《兰亭集序》的内容,前半部分描绘士人欢聚场景,后半部分由欢乐现实转向对生命无常的思考,并说“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这正是士人对个体生命意义的思索和追寻。因此,无论是从创作背景、序文内容还是地名所体现的价值指向来看,《兰亭集序》都不符合帝王期待的儒家诗教价值标准;而内容旨在美颂、形式典雅华美的颜、王二序,正契合了喜游宴赋诗、招揽文士和组织文学活动的梁武帝父子在政治、文化和心理等方面的多重需求。
值得一提的是,在《文选》之外,萧统还编了八卷本《陶渊明集》,一方面固然有对陶渊明文学成就重新发现的重要意义;另一方面,也是比较重要的是,萧统从陶集中读到了人格的魅力与道德的光辉,认为陶诗在当时社会“有助于风教”——符合他重视的文学教化原则。那么,蕴含着浓烈个人情感的《兰亭集序》,则与此格格不入。
梁武帝在位四十余年,以华夏文化正统自居的梁朝,有统一天下的宏志,甚至一度还取得了南北对峙的战略优势。萧统既是太子,又是《文选》编纂这个大型文化工程的组织者。他以太子之尊亲自组织并参与《文选》编纂,正是顺应当时的政治文化需求,通过编选《文选》来强调梁朝为文化之邦,在文化上维护和彰显其正统地位,这是《文选》编选的深层政治文化背景。因此,与入选的另外两篇彰显王朝气象的《三月三日曲水诗序》相比较,更重抒发个体生命思考的《兰亭集序》被弃而不选,是情理之中的事。
(摘自宋雪玲《〈文选〉不录〈兰亭集序〉原因再探》)
材料二:
《文选》既然是文学总集,作品是否入选,还是需要回归文本自身,用文学的标准去衡量。深究起来,《兰亭序》落选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文选》是选本,主要选录各种文体的重要作品。《文选》收录序共9篇,其中有石崇的《思归引序》。石崇虽是一掷千金的官僚富豪,但其文学成就还是得到后人认可的。王羲之组织的兰亭雅集后于石崇的金谷送别57年,且《兰亭序》是模仿石崇《金谷诗序》而为。对比二序,思想和词句确有雷同。既然是仿作,文学价值大打折扣,故不录亦属正常。
王羲之文才达不到《文选》收录标准。王羲之的文学成就如何,唐前文献更令人信服。就现有史料来看,时人或南北朝时期论及王羲之同时代人的文学成就,对其只字未提。刘勰《文心雕龙》和钟嵘《诗品》作为南朝时期重要的文学批评著作,关于王羲之同样未见片言只语。可能是其书名太盛,遮掩了文学光芒。
王羲之以书法名世,而书法并非“胜事”。《兰亭序》成名,是唐太宗的推崇和宋人推波助澜造成的。书法对六朝文人而言并非光宗耀祖之业。《世说新语》将能书善画的韦诞、顾恺之列入“巧艺”类中,《颜氏家训》将书法、绘画、卜筮等并列为“杂艺”,这些都显示出南北朝时期书法艺术和书法家地位不高。
萧统兄弟不认可王羲之的处世行为。萧绎在评论王述与王羲之结怨之事时认为,王羲之有错在先。古人事死如事生,王羲之书帖多有吊丧慰死之语,其“先墓”被毁,悲痛不已;而其却在王述居丧期间,大为不敬。并且右军半隐半仕,以退求进,沽名钓誉而已。不能绝对地说萧统也是如此看待王羲之,但在儒家道统承续上,萧统兄弟应是一致的
今天考论《兰亭序》入不入《文选》的问题,并不是否定《兰亭序》的文学影响和书法美学价值,而是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趣味,古人以为美的东西,未必符合今人的审美需求。世殊事异,环境在变,社会在变,生活不同,审美会存在差异性。
(摘自宋战利《〈昭明文选〉为何不录〈兰亭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