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威辛没有什么新闻
【美国】埃·姆·罗森塔尔
在布热津卡,不知怎么,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里太阳和煦、明亮,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长势喜人,在门前不远的草地上,还有儿童在嬉笑、打闹。
这真像一场噩梦,一切都可怕地颠倒了在布热津卡,本来不该有太阳照耀,不该有光亮,不该有碧绿的草地,不该有孩子们的嬉笑假若在布热津卡,从来就见不到阳光,青草都枯萎凋残,那才合乎情理,因为这里是一个无法形容的恐怖地方。
但是,每天都有许多人从世界各地来到布热津卡,这里可能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旅游中心人们怀着不同的目的来到这儿,有的是想看一看这里的情况是否真像传说中所描绘的那样,有的是要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个悲剧,有的是想通过访问死难者受折磨的场所来向他们致意。
布热津卡同南面更加著名的城市奥斯威辛只相隔几公里奥斯威辛大约有12 000名居民,距华沙约171公里,坐落在莫拉维亚关卡东端的一片沼泽地上布热津卡和奥斯威辛共同构成了一座周密组织起来的大型杀人工厂的一部分,被纳粹称为奥斯威辛集中营从最后一批战俘脱光了衣服在狗和卫兵的驱赶下走进毒气室到现在,已经过去了14年,奥斯威辛的惨状被人们讲过许多次了在集中营呆过的一些人曾写过许多回忆录,回忆录中提到的事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集中营总监鲁道夫•弗朗茨•费迪南德•豪斯在被处死前曾写下一部回忆录,叙述了大规模杀人以及在活人身上作试验的情况据波兰人说,有400万人死在这里。
这样,奥斯威辛就没有什么新闻好报道了但是,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迫使你提起笔来这种压力来自无法抑制的某种感情专程到奥斯威辛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写,这对于这儿的受难者来说,实在是一种不友好、十分令人痛心的行为。
布热津卡和奥斯威辛如今已是十分宁静的地方,再也听不到刺耳的尖叫声参观者默默地迈着步子,先是很快地望上一眼,接着,当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牢房、毒气室、地牢和刑房时,脚步就渐渐放慢,简直是在地上拖着走导游也不必多费唇舌,因为只要他用手一指,就一清二楚了。
对于每个参观者来说,都有某些他认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特别恐怖之处有的人在奥斯威辛感受最深的是重新修复的毒气室,据说这还是“小的”而给另一些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布热津卡,德国人撤退时破坏了的毒气室和焚尸炉的废墟上已长满了雏菊。
许多参观者目瞪口呆地盯着毒气室和焚尸炉,因为他们觉得这一切都不可思议当他们看到玻璃窗后堆积得像小山似的头发,看到一堆堆婴孩的小鞋,看到一排排堆放着被窒息而死的人的尸体的砖房时,不禁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一位参观者突然张开大口,差不多叫出声来他看到好多木箱,一排排地放在女牢房里每只木箱都有三层,宽6英尺,高3英尺每只箱子晚上都要塞进5到10名女囚,她们就在里面过夜导游很快地穿过牢房那里没有别的东西。
有一座用砖砌成的建筑物,在这里,德国人曾在女囚身上作绝育试验导游推了推门,门上锁了记者实在感激,不必入内了,但马上臊红了脸。
一条长廊,一排排面孔从墙上死盯着你成千上万张照片,囚徒的照片他们都离开人世了这些曾经站在照相机前的男人和女人都清楚死亡在等待着他们。
他们目光呆滞但是,中间一排有一张照片却使记者回顾良久,思绪万千一个年轻姑娘,大约只有22岁,丰满可爱,满头金发她温柔地微笑着,好像想起了什么甜蜜美妙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念头在这个姑娘的脑海中闪过呢?她的形象在奥斯威辛挂满死难者照片的墙上留下的纪念又意味着什么呢?
记者被带进地下窒息室呆了一会儿,喉咙就像被人扼住了一样又有一个参观者走了进来,她踉跄地退了出去,在胸前直画十字在奥斯威辛,没有地方可以祈祷
参观者恳求似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然后对导游讲道:“够了”
奥斯威辛没有什么新东西可以报道,这里天气晴朗,树木青青,门前还有儿童在打闹、嬉戏。
①在布热津卡,德国人撤退时破坏了的毒气室和焚尸炉的废墟上已长满了雏菊。
②在奥斯威辛,没有地方可以祈祷。
比尔基纳乌的黑雪
波列伏伊
在科内普家里就着香气扑鼻的马林果酱喝茶时,我们闲谈起来。从谈话中我们获悉,奥斯威辛集中营还不是纳粹兽行之最,地球上还有比它更可怕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比尔基纳乌,也是一个死亡集中营,营址离奥斯威辛不算太远。
科内普先生所讲的情况,委实令人难以置信。奥斯威辛集中营毕竟属于劳役性质的集中营。囚徒只要还健康,只要还有力气,就被使用来做各种苦役。被烧掉的只是那些衰弱到丧失劳动能力的老弱病残。也就是,被烧掉的只是些不能生利,榨不出油水的人。当一批人被送入化人炉时,马上就另派一批人来干活,不能干了便被送去烧死,再派一批人来干。死亡的轮子就这样不停地转动着,但相对来说转的是比较慢的。
比尔基纳乌纯粹是个杀人营,一列一列载满囚徒的火车从四面八方开到比尔基纳乌来,有的来自被占领国,有的来自附属国,有的甚至来自德国本土,全部都是直达快车,沿途所有车厢全部加锁,只是到了夜里才打开车门,清除粪便和死尸。倘若有谁未经允许向外探头,当即就会被子弹打死。
列车载着注定死亡的人开进比尔基纳乌车站。与奥斯威辛不同,这个站名很少为人所知。在表面上,这是一个重要的枢纽站。几条双轨铁路线以此为轴通向四面八方。车站大楼上悬挂着开往柏林,德累斯顿,布列斯拉乌,华沙以及维也纳等地的列车时刻表,站台清洁,身穿铁路职工制服的人员在上面来回走动。进站列车停车的位置似乎是一条备用线,车门一打开,饱受几天长途旅行折磨之苦的旅客们便从车上跳下,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那些彬彬有礼的翻译向他们解释,说他们的艰苦生活结束了。可是所有旅客必须在这个车站上清理个人卫生,洗个澡,把携带物品进行消毒,然后再换乘旅客列车离开这里,去工作地点。那些手头有钱的旅客们还可以买到夹肉面包和其他食品。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有两座椭圆形的建筑,分别写着:“男浴池”“妇女儿童浴池”。
旅客们兴高采烈地走进这两座建筑物,把随身携带的东西交出来消毒,然后脱光衣服,领到一个小牌和一小块肥皂直接走进一个清洁的大房间,房间的地面铺着锌版,周围有一些冷水和热水的淋浴喷头。然而,当他们开始洗澡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身后的大门已经紧闭。接着,房间的顶上便开始放出毒气,经过十至十五分钟,这些愉快地洗澡的旅客便成了一具具死尸。比尔基纳乌这座“壁炉”就这样日夜不停地工作着。旅客列车源源不断地开来,死尸源源不断地拖出去,被一辆辆小货车运进火化炉。在火化炉来不及把这些可怕的原料全部吞吃的情况下,这些尸体就被一堆堆地扔进几个大水泥坑里,浇上汽油露天焚烧,每次可以烧二三百具。
“你们在飞机上是否注意过这里的雪是什么颜色的?这里的雪是黑色的,黑的像无烟煤。”
“这种空气我们已经吸了五年啦。”科内普太太补充说,“我现在虽然看着你们,可我仍然不敢相信,莫非这一切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吗?”
早晨,彼得罗维奇把我们叫醒了,我们请科内普先生带我们到比尔基纳乌去,他同意了。
约在两周前,党卫军把车站、澡堂和铁路都炸毁了,那里如今只有一堆堆混凝土块和扭曲的铁轨。
当时正是冰雪消融的时节,昨日厚厚的新雪化掉了,我们极目望去,看见直到天边的残雪确实都是黑色的,乌油油的,我伸出手来,摸了一摸这种雪,手上立即染满了污垢,这时我甚至抖了一下。这些灰渣是数十万人骨灰的微粒,这些人是曾经活过,有过感觉,爱过和痛苦过的啊!废墟永远是废墟了,根据废墟很难看出原来建筑的样子,但是在科内普先生的帮助下,我们心中又勾画出了这个附设有各种道具性质的服务系统,并且起着道具性质作用的车站,从一个堆满了大块混凝土的废墟露出一块列车时刻表的残片,我们还看到了道岔和路轨的尽头。最后,我们来到了澡堂的废墟,我们看到爆炸的气浪只掀去了火化场的房顶,一座火化炉依然故我地立在旷野中,通过敞开的炉门可以看见未烧尽的残骨,从炉里掏出一大堆骨灰,颜色有点发蓝,很干燥,踩下去所发出的并不是窸窣声,倒像个死者在脚下呻吟。
我们带着满脑子可怕的印象在向晚时分回到了方面军司令部,马上听到了一则十分有趣的新闻,白天克拉依兹布尔格已被我们方面军占领,该市是通往奥德河要道上的最后一个城市,居民都是德国人。有两个第七处的军官(一个大尉,一个中尉)刚刚从那里回来,给我们讲了一桩可笑的事情。他们和坦克部队一起进入克拉依兹布尔格。因为急于想得到这里的档案,于是找到了县长办公大楼。
正当他们翻阅一大堆文件的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一个德国人打着官腔满肚子不高兴地说道:“是弗兰茨吗?我从早晨就不断给你打电话,你跑到哪里去了?总该留个人看电话吧。”
“您是谁?”大尉莫名其妙,也用德语反问了一句。 “弗兰茨,您是喝醉了还是怎么的?”对方发火了。“您疯了吧,真是死到临头还不知!俄国佬打来了,据说离你们市已经很近,你们还在喝酒,到处乱逛。”
“我再问一遍,您究竟是哪一位?”大尉问道,此刻他已经猜测出,这次谈话意味着什么。
事情已经明白了,大尉是在和布列斯拉乌市州长谈话,显然,这位州长把我们的大尉当成了自己的下属了。这个德国人竟然不知道自己所管辖的一个城市已经被对方占领(虽然这个城市距他所盘踞的布列斯拉乌并不算远),还在和我军占领的城市进行正常联络,这一点说明在德军后方,在其党政机关里面,已经出现了惊慌失措、无所适从的局面……
夜里我和克鲁申斯基把记者团剩下的安眠药片都咽了下去,然而收效甚微,我们一闭上眼,就看见黑色的雪,只要碰一下,就会留下一片油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