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悠久的传统中,一直隐隐相传着十分重要的江南意象。持久、含蓄的相思,以及永续的乡愁,是江南不变的芬芳。男女之思,友朋之念,以及越到后来,以男女、友朋寄托家国君臣之思,相互重叠着、涵化着,渐成江南意象的深层含义。因此江南意象是江南认同的一个重要的部分,含蓄而动人地揭示了江南认同的底蕴:家国之爱。
江南意识其实并不一定产生于江南本身而是产生于北方中原文化南移的过程。江南意识的产生过程,首先是南方认同北方、学习北方的过程。
中国最早的地域认同是中原认同。《尚书·梓材》:“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肆。”中国即中原,这是最早的中原意识自觉。由政治认同再进一步,即为文化认同。诗经学中的雅音,即华夏中原之正声,就是最早的中原意识表现之一。秦汉一统天下,更加强了中原意识。而且由于大汉帝国的空前强大,高度形塑了中国人的中原正统意识。这时还几乎谈不上什么江南文化与江南意识。一直到三国时代,江南地域才正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到了东晋,政治中心南移,士人大批南渡,政治合法性的权威在江南地域渐趋稳固。但彼时江南心灵是崇尚北方中原文化的,几乎完全没有自己文化的自觉。陈寅恪认为当时北朝汉人有“认庙不认神”的正统观念:洛阳为东汉、魏、晋故都,谁能定鼎嵩洛,谁便是文化正统的所在。其实南朝人也如此。偏安江南的士大夫也大多以恢复中原为志,从南朝大量北伐的诗歌来看,表面上他们似乎是文化的正统,其实他们是被赶出了家园的异乡人,他们的文化与政治认同端在中原。
从中国历史的大趋势上来看,淝水之战也是江南意识产生的一个大关键。江南文化中心与文化认同的产生,实为北方政治军事压力不断侵迫的历史过程。东晋淝水之战大败苻坚,实为南中国争取到了极可宝贵的战略时间。北方中原文化的南移,得以从容浸润于南方文化土壤,从而使新文化的成果生根开花。
所谓江南文化,实际上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北来的,发源于洛阳而以侨民为代表,是被带到江南的文化,也是中原移民文化。如谢道韫祖籍河南,是谢家的第三代侨民,她的作品自然归在南方文学里,但她继承的其实是在北方就已形成的强大的家族文学传统。二是南方人向由政治中心迁来的大批北方人学习的结果,几代以后便渐渐置换成江南意识。两部分之间形成一种奇妙的张力:一方面是在地的、生根的、非异己的,另一方面又是有本的、深厚的、高级的;前者使文化免除了排他性,后者使文化具有了优越性。
文化认同的同时,可以并行不悖地存在着强势的政治认同。江南士人一方面高度欣赏与玩味文采、文章等新的创意;另一方面,也不放弃内心深处的大汉情结,即对于中原故土或隐或显的深深怀想。江南认同是一种文化趣味、时代新潮,是对文明新意的认同;而大汉情结则是乡关之思、家国之痛,是对生命之根的认同。一方面崇尚新潮文化,一方面不忘本土故乡,正是矛盾身份的自我正当化。因而,江南认同虽强调突出的是文化,却必然具有文化的政治性,具有精神形态的话语权。
(选自胡晓明《“江南”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