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兵
邓一光
1945年,东北的战争态势捉摸不定,苏军冲入关东军将大和民族的骄子碾成肉酱,大部分大中城市落入苏军之手,少部分为抗日联军占领,楚汉两界开始频繁易主,新的军事势力迅速地渗透东北。东北是什么?中国最大的重工基地,最大的产粮区和军事工业所在地。
1945年11月,冀东八路军和国民党军火力接触,国共双方终于为争夺东北拉开了战争的帷幕。
11月7日,我的父亲揣着十九旅代旅长兼山海关卫戍司令的委任状,带着几名参谋警卫星夜赶往山海关。在他们身后,相隔一天时间,父亲的老四十八团也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往山海关。同时,国民党13军石觉的部队在美式道奇十轮卡车的运载下,已抵近山海关。
裆里磨得皮开肉绽,半伏在马背上不断地摊开军用地图看,途中与国民党开展遭遇战,丢掉通讯参谋和警卫员,自己的左腿被子弹击……
如果仅仅是上述这些小麻烦,父亲无论如何不会犯下他此生最大的一次错误。就在父亲星夜赶往山海关的时候,山海关的军事局势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方山海关守军仅八千,面对全美式装备的三万国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守军请求避免正面作战,东北人民自治军总部同意放弃山海关,部队在11月14日开始不顾一切地往下撤。
所有这一切父亲都不知道。
父亲碰到第一支大逃亡的部队时简直惊呆了。父亲问:你们是哪支部队?营长喘着气抹一把汗说:十九旅四十六团×营的。父亲说:谁让你们撤下来的?营长说:还能是谁,当官的呗。父亲说:现在我命令你停止撤退,原地待命!营长说:你是谁?你凭什么命令我?营长说完,跳上马背,朝马屁股上猛抽一鞭,快步去追自己的队伍。父亲怒气冲天,钢发乍立,一把拽出警卫员胯下的盒子枪,对准营长的坐骑就是一枪。马应声倒下,把马背上的营长摔了个老王抢瓜,父亲吼道:让你的人立刻停下来!再走一步,我打烂你的头!
父亲就这样在他的人生历程中走出了最致命的一步,在山海关战役后被指认为建制独立思想,受到行政撤职的处理,从此一蹶不振。实际上,父亲不久就知道了摆在他面前的严酷局势,并且拿到了总部同意放弃山海关的电报,他完全可以要参谋长通知部队按原撤退方案进行,然后调转马头,轻轻磕一下马肚子,轻松地离开那个造成他人生误区的是非之地。从我日后收集到的所有资料来看,就父亲个人的军人生涯而言,他所指挥的战斗胜多败少,他属于那种素质和运气都不差的军人。那么,究竟是什么动机使父亲放弃了这个机会,反而做出了坚守山海关的决定?
11月15日上午,13军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进攻山海关,总指挥是名将杜聿明。
战斗进行得极其残酷。13军以整团的兵力实施强攻,潮起潮落,云卷云舒。那架式,极似一群去赴宴的饿鬼。
守军则苦多了。没有太多的重武器,装备落后。战斗一开始就用上了全部兵力,八千男儿,各据一隅,顽强抵抗。美丽宁静的山海关被飞机炸弹、120毫米榴弹炮和82毫米坦克炮弹整整翻了一个个。
入夜时,进攻停止了。父亲命令部队抓紧时间清点伤亡人数、清理弹药和抢修工事。父亲也许在这个时候还抱有一线幻想,他派出一个连的兵力下山去袭击13军的一个野炮阵地,企图扰乱敌方的阵脚。父亲没有等回那个派出去的连队,山脚下密集的枪声疏落之后,父亲知道,再不会有什么奇迹出现了。
16日凌晨,旅指挥所几乎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父亲带着那个脸无血色的宣传员来往奔跑于各个阵地,父亲能够说的只有一句话:“不惜一切代价死守阵地!”父亲实际上已经成为一名战斗员。
事过半个世纪后,我已经知道了,就在父亲和他的八千兄弟顽强坚守山海关时,在他们身后不远的绥中守军已经开始撤退,绥中实际上已经变成一座空城。这一切,父亲并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只是死死守住他自己的阵地,用他军人的荣誉、信念和十九旅八千兄弟的血肉之躯。
父亲拖着他那条肿亮的伤腿在战壕里移动。在每一个战死或战伤的战士面前停下来,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们。父亲浑身浸透了鲜血,阵地上,到处都是十九旅士兵安静的尸体。
撤退的命令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送到父亲手中。四边的枪声此刻已稀落了,远处的山头用力支撑着一大片令人心怵的铁青色积雨云,天空是那种摇摇欲坠的样子,部队这个时候正在抓紧空隙补充弹药、掩埋尸体。父亲从电文纸上抬起目光,看了看面前被打废了的山海关,良久,才沙哑着喉咙对身后的参谋长吐出两个字:“执行!”
17日凌晨1时,山海关守军留下两千余具遗体,在夜幕的掩护下悄然撤离阵地。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