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大海
今天是给您送行的日子,冰心老太太!
我病了,没去成。十点钟整,是朋友们向您鞠躬告别的时刻,我在书房一片散尾竹的绿影里跪伏下来,向着西北方向——您遥远的静卧的地方,恭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打开音乐。本来心里缭乱又沉重,但我那特意选放的德彪西的《大海》发生了神奇的效力,涛声所至,愁云扩散, 心里渐如海天一般辽阔与平静。于是您往日神气十足的音容笑貌全都呈现出来,而且愈来愈清晰, 一直逼近眼前。
八十年代末,一个您生命的节日。我在天津拨通了您家的电话。
我对着话筒大声说:“老太太,我给您拜寿了!”
您马上来了幽默。您说:“你不来,打电话拜寿可不成。”您的口气还假装有点生气。但我却知道在电话那端,您一定在笑,我好像看见了您那慈祥的并带着童心的笑容。
为了哄您高兴,我说:“我该罚,我在这儿给您磕头了!”
您一听果然笑了,您说:“我看不见。”
我说:“我旁边有人,可以作证。”
您说:“他们都是你一伙的,我不信。”
谁说您老,您的机敏和反应能超过任何年轻人。我只好说:“您把这笔账先记上。等我和您见面时,保证补上。”
从此,它成了每次见面必说的一个玩笑的由头。只要说到这个笑话,便立即能感受到您的那种率真、亲切。
大约是九二年底,我和朋友一同去看您。那天您特别精神。您说,前不久有一位大人物来看您,说了些“长寿幸福”之类的吉祥话。您说,您虽长寿,却不总是幸福的。您的一生正好是“酸甜苦辣”四个字:少时留下许多辛酸;青年时代还算留下一些甜美的回忆;中年以后,“文革”十年,苦不堪言;现在老了,但却是——“姜是老的辣”。当说到这个“辣”字时,您的脖子一梗。我便看到了您身上的骨气。老太太,那一刻您身上真是闪闪发光呢!
您问我:“要是碰到大人物,你敢说话吗? ”没等我说,您又说,“说话谁都敢,看你说什么。冯骥才,你拿的工资可是人民给的,不是领导给的。拿了人民的钱就得为人民说话,不要怕!”
说完您还着意地看了我一眼。老太太,您这一眼可好厉害,似乎要把这几句话注入我的骨头里。
您历经那么多时代的不幸,对人间的诡诈与丑恶的体验较我深切得多;然而,您为何从不厌世,不避世,不警惕世人,却痴信您那句常常会使自己陷入被动的格言“有了爱便有了一切”?
我想到一件更远的事。
那天是您和吴先生金婚的纪念日。我和几位文友去看您。聊天时,没等我们问,您就自动讲起当年结婚时的情景。说话时您很快活,弄不清您是自嘲,还是为自己当年的清贫又洒脱而洋洋自得。后来,您话锋一转,忽问我:“冯骥才,你怎么结的婚?”
我说:“我还不如您哪。我是‘文革’高潮时结的婚!”我说,那时我和未婚妻两家都被抄了,结婚只有一间几平米的小屋,床是用砖块和木板搭的。结婚那天,我把劫后仅有的几件衣服叠了叠,放在自行车后车架上,但在路上颠掉了,结婚时两手空空。
我想我说完您一定会说出几句同情的话来。可是您却微笑又严肃地对我说:“冯骥才,你可别抱怨生活,你们这样的结婚才能永远记得,大鱼大肉的结婚都是大同小异,过后是什么也记不住的。”
您的话使我出其不意。一下子,您把我的目光从一片荆棘的困扰中引向一片大海。
德彪西的《大海》全是画面:被狂风掀起的水雾与低垂的阴云融成一片,雪色的排天大浪迸溅出的全是它晶莹透明的水珠。一束夕照射入它蓝幽幽的深处,加倍反映出夺目的光芒。瞬息间,整个世界全是细密的迷人的柔情的微波。
大海中从无云影,只有阳光,它永远跃动不已的是那浩瀚又坦荡的生命。这也正是您的海。我心里的您!
(选自《冯骥才散文精选》,有删改)
①您说,您虽长寿,却不总是幸福的。
②说完您还着意地看了我一眼。
(链接材料)
致 傅 聪
1956年2月29日夜亲爱的孩子:昨天整理你的信,又有些感想。
关于莫扎特的话,例如说他天真、可爱、清新等等,似乎很多人懂得;但弹起来还是没有那 天真、可爱、清新的味儿。这道理,我觉得是“理性认识”与“感情深入”的分别。感性认识固 然是初步印象,是大概的认识;理性认识是深入一步,了解到本质。但是艺术的领会,还不能以 此为限。必须再深入进去,把理性所认识的,用心灵去体会,才能使原作者的悲欢喜怒化为你自 己的悲欢喜怒,使原作者每一根神经的震颤都在你的神经上引起反响。否则即使道理说了一大堆, 仍然是隔了一层。一般艺术家的偏于理智,偏于冷静,就因为他们停留在理性认识的阶段上。
比如你自己,过去你未尝不知道莫扎特的特色,但你对他并没发生真正的共鸣;感之不深, 自然爱之不切了;爱之不切,弹出来当然也不够味儿;而越是不够味儿,越是引不起你兴趣。如此循环下去,你对一个作家当然无从深入。
这一回可不然,你的确和莫扎特起了共鸣,你的脉搏跟他的脉搏一致了,你的心跳和他的同一节奏了;你活在他的身上,他也活在你身上;你自己与他的共同点被你找出来了,抓住了,所以你才会这样欣赏他,理解他。
由此得到一个结论:艺术不但不能限于感性认识,还不能限于理性认识,必须要进行第三步 的感情深入。换言之,艺术家最需要的,除了理智以外,还有一个“爱”字!所谓赤子之心,不 但指纯洁无邪,指清新,而且还指爱!法文里有句话叫做“伟大的心”,意思就是“爱”。这“伟大的心”几个字,真有意义。而且这个爱决不是庸俗的,婆婆妈妈的感情,而是热烈的、真诚的、洁白的、高尚的、如火如荼的、忘我的爱。
从这个理论出发,许多人弹不好东西的原因都可以明白了。光有理性而没有感情,固然不能表达音乐;有了一般的感情而不是那种火热的同时又是高尚、精练的感情,还是要流于庸俗;所谓滥情(伤感),我觉得就是指的这种庸俗的感情……
(选自《傅雷家书》,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