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曾用“熟人社会”剖析文化现象,至今仍能以之一观。熟人社会强调“亲如一家”,如今某些公司也鼓励同事之间互称家人。这来自一种思维惯性:“家人”之间就要不分彼此,不讲界限,尤其是不言利益。其实,真正的熟人社会也讲究权利义务对等,只不过较为复杂隐微。
“人情往来”源于人际互动和资源交换的需要。社会中总要有一定的分工协作,一个人不可能做所有必需之事,有的人做这个,有的人做那个,互相之间就需要有交换。交换需等价,要有来有往。与陌生人组成的社会相比,熟人社会的等价交换更为全面和灵活。你给我帮忙出了力气,我可以给你的小孩辅导功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更显人情味。基于对他人的充分了解,有些交换还会考虑到双方的整体情况,家贫的人即便贡献微薄也是一份厚谊。这种灵活度也体现在往来取予的时间跨度,对长相厮守的人来说,君子报恩十年不晚,父债子还也很正常。
一般说熟人社会“人情复杂”,主要指其表面常常模糊,内里清楚明了。陌生人社会倾向于用金钱价值作为交换的中介——不一定每次都付现钱,但会自动地折算为金钱价值。在熟人社会,人就要摆摆手,说一句“咱俩谁跟谁”,忌讳提“算账”。一旦把以前的人情债都算清楚还明白,就意味着不再来往,一刀两断,谁愿意这样呢?但这并不意味着人际交往真的可以模糊界限。“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等说法,不仅体现着对等原则,甚至还包含了利息的考虑。如果一个人只接受别人帮忙,自己丝毫不考虑回报,或者回报总是不对等,时间长了就会变成孤家寡人,别人避之不及。既懂分寸又说话好听的,被誉为“会做人”。
既然都遵循等价原则,熟人社会和陌生人社会并没有本质区别,但在城市生活的人越来越多倾向于找陌生人来做事。先不提虚伪世故耗人心神,更有换算标准不一致的难题。在传统的熟人社会,人际交往范围十分有限,经常来往互助的人基本处于同一阶层和同一习俗中。直到三十年前,城市里人要搬家,基本还都是请朋友、同事、老同学等熟人帮忙。忙完了请大家去饭馆“撮一顿”,顺便庆贺了乔迁之喜。如今在大城市里,人们搬家多会去找专业团队,不再求助朋友。这反映着家庭边界的意识更强,更因“人情”已不好估量。同样一个周末,有人闲着无事,有人要加班,加班费也高低不等,有人还要挤出时间陪伴家人。对一天时间消耗的估价已经无法用一套接近的标准来衡量,“人情债”变得更不清楚,也就无法操作。加之人的流动性加大,更少有长相厮守的关系,多次博弈的链条太脆弱,经不起人情债的考验。
怀念熟人社会的人感叹“如今人与人的距离远了”,古人也常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但同一现实还有另一面:人的生活变得更富裕,更多样,也更复杂,以前人情往来的作风已不敷用。人与人之间互信互助的需求没有变,只是转变了形式。当大家都心累了,这个阶段迟早会过去。认清这个趋势,我们大可以卸下被动裹挟、逶迤客套的负担,让人际交往更简洁。正是人际关系的松弛、简洁和包容,让许多年轻人向往大城市——即便过高的工作和生活压力让他们叫苦不迭,真正的希望不在“逃离家乡”,而是大城市之外的社会交往也变得更有边界和有弹性。
事实上,那些人生中最重要的方面,比如亲情、爱情、友谊、美感、信仰……都不能用尺寸刻度去衡量计较。一朝能把利益考虑与亲情友谊分开,我们的情感、体验才会更加纯粹,我们的心灵也才能从计较和虚伪中解脱出来。
(摘编自《社会科学报·<年节时看“人情往来”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