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里还记得我们了。”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又问:“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刘姥姥女婿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便笑说道:“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但只一件,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了,都是琏二奶奶当家。”刘姥姥听了,罕问道:“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她了。”周瑞家的道:“这是自然的。今儿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她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说着,一齐逶迤往贾琏的住宅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进了院门,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名唤平儿的。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她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
周瑞家的领他两个进入院来。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听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嫂,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展眼。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她。刘姥姥于是携了板儿下炕,到这边屋内来。只见那凤姐儿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拔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小盖钟。凤姐儿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拔手炉内的灰,漫漫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己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几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儿,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姥姥了。”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瞧着也不像。”凤姐笑道:“这话叫人没的恶心。不过托赖着祖父虛名,作个穷官儿罢咧,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话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
周瑞家的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儿。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得说了。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凤姐因笑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大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进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教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你们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那刘姥姥喜的浑身发痒起来,说道:“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呢。凭他怎么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在旁听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来,都送至刘姥姥跟前。
刘姥姥拿了银子钱,回到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的儿女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
(节选自《红楼梦》第六回,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