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大山河远
刘醒龙
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很难相信,那棵树竟然已站立在风雨飘摇的世界3200年了!
3000年前,由西周都城丰镐西出200公里,抵达那时叫作西戎的平凉;2000年前,由大汉皇城长安西出200公里去往那时刚刚不再叫义渠的平凉;1000年前,由五代名城大安西出200公里来到名为大原实则野树萧条的平凉;在今天,由西安西出,还是200公里,追随雾中寒雁,到平凉那号称陇首地界的一处山坳,卢照邻诗里的马系千年树依然在那里!
一棵树生长得久了,便有些哲学意味信或不信,人是树的命运,树也是人的命运去平凉的路上,每隔一阵,就会有人提起那棵树,其间有见过那棵树的,更多是没有见过的。无论见没见过,只要提起那树,从没有一连说出三句整话的人与此行同样要去的公刘故里、峻桐山、大云寺和浸川人遗址相比,人们提及那棵树的次数最多,所说的话却最少。
为了弥补语言的贫乏,我联想到别的树20世纪90年代,第一次去西藏,在海拔5138米的查果拉哨所,放眼望去,不要说一棵树,就连紧贴地面的花草也难得一见在绿色苔鲜也朝不保夕的地方,那种在两指宽的石头缝里开着蓝色花的骆驼刺,是整个哨所唯一与森林相似的风景。
哨所里的一位士兵,因为生病从山上下来,到了日喀则,一下车就像抱着亲人一样,抱着医院院子里的一棵白杨放声大哭治好了病,士兵又重新回到那座永远也不可能长出树来的哨所,将自己站成迎着冰霜雪雹的最坚强的白杨。
平凉所处的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无人区是近邻,那位在查果拉主峰值守的士兵,是否知道,邻居家有如此大的一棵树并非关键,重要的是人在哪里,就有沃土在哪里。
没有叶子,也没有年轮,只有在大地上无限深扎的根须。这样的树,冰雪冻断弓弦,也冻不断一根枝条,台风吹折旗杆,也吹不掉一片叶子。由平凉漫卷开来的黄土高原,由查果拉舒展出去的青藏高原,有太多长不出树木的山野沟壑和坡滩。在没有见到平凉那棵树之前,人心就是那棵树而在没有树的地方,人就是树
毫无疑问,天下之树都生长在原野的空白处平凉这地名,命中注定为那棵3200年的大树腾出偌大空间。壮游不可无诗,登山,总得见树平凉那棵树,仅次于天下第一的轩辕庙内轩辕黄帝亲手所植轩辕柏和天下第二的浮来山定林寺内那棵银杏树在5000年的轩辕柏和4000年的定林银杏面前,3200年的平凉国槐,虽然贵为天下第三大树,却能与周遭的山林结结实实地合为一幅原野宏图。
在平凉城东锦屏镇的一处山坳,一切都是那样平凡,除了那棵树,万物都不曾有丁点儿异样。下了车,走上百十步,首先看到的树梢,正在生长着嫩芽。走近了些,又能见到大大小小繁复如蛛网的树枝,正由冰天雪地染成的深揭色,逐渐过渡到花香四野时浅浅淡淡的灰黛走得更近时,那粗壮的主干像是一堵老旧的城墙,找不着那扇门就无法入得其内,只好低头环顾,看看如何绕过去。绕着那棵树走了一圈,又走一圈,然后再走一圈。一圈圈走下来,再看那棵树,这才有些明白,为何偏偏这叫国槐的大树,能够一口气生长3200年,至今还是如此生机勃勃三山五岳之上,五湖四海之内,除了国槐,再无冠名以国来称其他树种的,即便是无数文人笔下的常客—松柳梅,也难担当如此桂冠。
山是一种生命,水是一种生命山水的生命是生机蛊然的万物赐予的,包括人,包括兽,包括花卉和篙草,苔鲜与地衣平凉地界上的这棵名为国槐的大树,用苍育之根吸收过《三坟》《五典》的智慧,用坚硬身躯容纳下《八索》《九丘》的文脉,用婀娜枝叶感受了《诗经》《乐府》的深邃与高翔。接下来,这3200年后的今天,每一个来过又离开的人,都让这叫国槐的大树走得更远还有长空中的风云,还有天际里的鸿雁,甚至还有当今世界无所不能的互联网,都使这树朝向更悠远的未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