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来一棵树
①我执拗地相信,眼前这棵银杏树与记忆中那棵银杏树,一定有某种亲密而必然的联系。
②四十多年前,在我家楼后,挺立着一棵银杏树,四下就这一棵树,看上去孤零零的。它粗壮的树干,我们六七个小伙伴手拉手围起一个圈才能环抱住。浓荫密布的树下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坐在爆出地面的老树根上,阳光倾泻如瀑,穿过枝叶花花点点地打在我们头上、肩上。黔南的天气说变就变,山那边还出着太阳,树这边却突然下雨了,我们慌忙向树中央靠拢,树撑开它的枝叶,像一把伞,替我们挡住雨水。春天来了,我们在树下仰着脖子,等待大孩子摘一枚枚树叶扔给我们。我们将那扇形叶子对折成小鸟,一手捏着叶,一手扯着茎,仿佛一只大雁在不停地扇动翅膀。秋风秋雨至,吹落一地黄金叶,我们拾了洗净晾干,夹在书里。一整本书,夹了一个不长的秋天,随手翻翻就到了尽头。这是一棵野树,没人管它,也没人认领它。谁都可以扛着长长的竹竿,打树上结的果,但一般没人这样做,也不值得。累累果实摩肩接踵,悬挂枝头,被风扫荡,被雨痛击,相互追赶着坠落,滚入银杏叶铺成的眠床,深深浅浅地埋入时光中,也被漫不经心的脚步带到四方。
③这棵树默默见证着我的成长,与我一同分享着一年又一年青黄相接的记忆。当我回忆起童年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它,由它出发,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童年。
④牢牢扎根在记忆中的这棵树,是我童年的生命树,也是我成长路上的消息树。从它开始,我钟爱上了银杏树。它高大雄伟,宠辱不惊,叶黄知秋,长寿古老,是树中的君子、智者与寿星。大概是记忆中这棵树太根深蒂固了,我总认为其他银杏树都不如它老,它以强大而顽固的气场笼罩了我。
⑤直到我看见这棵银杏树。其枝干四下横生,莽莽苍苍;树身老气横秋,褶皱密集龟裂;根系暴露蜿蜒,仰之遮天蔽日。我承认,眼前这棵树肯定比记忆中那棵树老,不仅因为它是“天下第一银杏树”,更因为它四千年通天入地所承载和记录的历史。穿过历史的烟云和尘土,我仿佛看见它密如蛛网的年轮间,盘旋着多少兴衰往事……
⑥它也是一棵野树。它从一粒果实开始,也许是随着一阵风飘浮而来,也许是顺着一场雨漂浮而下,还也许是一只鸟,不知从哪儿衔了一粒银杏果,一松口,让它落了下去……当然,想象还可以有另外一些。但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四千年前的一天,一粒银杏果落到了浮来山的山坳间,生根发芽,渐渐枝繁叶茂,根系像一只铁拳,紧紧攫住山石,任由狂风暴雨、地震海啸也撼动不了。浮来山——山也可以浮来吗?像这棵树一样,飘浮或漂浮而来。我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好名字,动感十足,禅意也浓,浮来一座山,又浮来一棵树。这棵树的生长是多么不容易呀,它要忍受和承担一棵树与生俱来的宿命,比如风摧、雨打、雷劈、霜冻、鸟啄、虫咬、火烧、斧砍……这个过程漫长而危险,它不会拔起自己躲避,只能站在原地逆来顺受,一声不吭地往下扎根,朝上和四周扩张。它幸运地躲过了一次次天灾人祸,直到它足够健壮和强大,一些宿命对它没了威胁,另一些宿命仍然如影随形。
⑦它在与身边的同伴赛跑,在年轮的跑道里跑,跑着跑着它成了浮来山上最老的树。此时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自己身边居然有这么一棵树,活过了许多代人。他们开始意识到它对每一个人的重要,是它将纵横驰骋的根系扎入包容他们生死的土地,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共同托起了他们。他们无比信赖它,虔诚地膜拜它,因为他们在它身上看见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些东西可以笼统地归之于生命力。他们生病时取一片它的叶子入药煎服,逢灾时对它祭拜祈祷,没病没灾时系上一条红色福带,朝它说出自己的心事,借助它四千年的寿命,搭起与天地对话的阶梯,也听到了雄浑苍凉的回声。
⑧它是一棵长满故事的树。《左传》记载,鲁隐公八年,鲁莒两国曾在此树下会盟。它见证了两国国君笙歌弦舞、化剑为犁的情景。莒国虽小,“毋忘在莒”之典故,自春秋至西汉,犹如这棵树繁密的根系,在《管子》《吕氏春秋》《新序》等典籍中鲜活地延续,逐渐由臣子规劝君王居安思危、不可忘本,演变为普通人之间的相互告诫。而“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则有揪出罪魁祸首,不杀不足以求安宁、平民愤的意味……这些都发生在它眼皮底下,四千年不过它的四季,由绿转黄,从繁华到凋零,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它扎根于历史腹地,矗立在道义的制高点上,历二十朝代,铭记多少成败是非,洞悉多少善恶兴亡。
⑨公元495年,一个叫刘勰的莒地读书人,先后经历了丧父丧母的打击,又以一介清贫白衣,在寺院中孤苦伶仃地苦读十年。而立之年的一个夜晚,他梦见自己手捧祭器,追随孔子南行。他认为这是孔子在暗示他要有所担当,遂决心著书立说,树德建言。此后历经四个寒暑,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著述之中,终生未娶的他终于有了一生最得意的孩子——《文心雕龙》。人因文显,自此刘勰名噪一时,他也终于从寺院中走出来,做了一系列小官。正当他渴盼施展政治抱负之际,梁武帝下诏解除他的职务,敕令他重回寺院编纂经藏。两年后,完成任务的他“燔发出家”,改名慧地。从此,俗世少了一个官,寺院青灯下多了一个孤傲的身影。通往这棵银杏树的黄泥古道上,常常能够看见他鹑衣百结,飘然而过。校经楼中,晨钟暮鼓,青灯黄卷,楼外银杏树绿了黄了,经年不辍……
⑩一千五百年后,我站在这棵银杏树下,才意识到《文心雕龙》也是一棵结满累累成语、格言和警句的银杏树。这棵树氤氲着千载充沛文气,雕版着千年工笔乡愁。
我绕着这棵树走了一圈又一圈。我想能够生长如此长寿树的地方,必得吸纳天地之精华。我要围绕着它,呼吸它的气息,啜饮它的甘露。临走我还要拾一片它的落叶,我将重温我曾被它荫庇的童年和少年。归来我仍是中年,但从此,我记忆中那棵银杏树,便与我眼前这棵银杏树,合株同心,难分彼此……
(取材于简默的同名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