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大是个摆渡人
刘补明
楞大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摆渡人。
楞大的摆渡是徒手的。
那是一条小河,既没有宽广的流域,也没有充足的流量。
距离我家不到五里地便是这条小河。河的名字叫岚漪河,我估摸是因小河发端于上游所在地的苛岚而得名,或许这是我的妄测。平日里,河水很浅,又很清澈,有足够的能量滋润与灌溉沿河两岸的高粱、玉米,还有枣树。也因为有了这条小河,整个西川便有了生机。
一到夏日,尤其是汛期,那河水便会猛涨,似有排山倒海、不可遏制之势。“楞大”如期现身了,他会把那些急于到达对岸的渡河人,一趟一趟地徒手送过去,再换些人接回来。
春去冬来,楞大的声名远播晋陕蒙地。
“到了河边,一定先找楞大啊!”当家人永远不忘嘱咐临行的娘儿们。
楞不楞,我不知道,“大”是名副其实的。拉直了算,楞大的身材是魁梧的。我想这应该属于一种职业需求。在水面上露出身体的部分越长,把控洪水的能力自然也就越强。
楞大的腰是弓着的。弓着腰或许是便于与你搭话,你不会感觉他的居高临下:弓着腰也是便于你上背的,他只要来个猫腰,就会趁势把你揽上脊梁,蹄腿一被蜷曲,瞬时就消失在滚滚的波涛中:弓着腰踩水路是稳健的,你不会有左右摇摆的感觉。在楞大的背上,你可以尽情发泄亲临怒涛时必有的紧张、焦虑甚或惊惧。
楞大是不计较酬费多少的。一块两块是满意的,三毛五毛也是可以的。若有难处,手头紧据,道个谢,说个客套话,楞大绝不会不依不饶。他的卖力与厚道,是众所周知的。
一趟又一趟,楞大始终把终点又当作起点,循环往复在激流险滩上。超限的短裤,赤着的脚板,湿漉的头皮,淋漓的汗水,大声的吆喝,再加上那弓腰,定格出摆渡人特有的模状与架势。闲暇的时候,楞大唯一能做的是咬着烟管,咀嚼着磨难,与河边的青蛙蝌蚪坦诚地对话,身边连一条黄狗也没有。
我所知道的是,楞大的独子,曾因到对面的南山上砍柴,葬身于这条貌似温顺的河上,抹不尽的眼泪催熟了楞大摆渡的技能,与岚漪河结下了永远解不开的疙瘩。
我的嫂子在河的对岸村子里教书,我的姐姐随后也嫁到了河的那边,我们一家人与这条河的联系自然也就无法摆脱。往深里说,我们一家与楞大达成的协议,注定是一份关乎生命的合同。楞大生命的档案里,堆集了无数份这样的合同。
我上小学的时候,岚漪河上架起了一座颤颤巍巍的木筏桥。剪彩的那天,乡民们兴高采烈,奔走呼告。只有楞大阴沉着脸,似乎并不开心。夜幕降临的时候,大家都散去了,楞大还弓着背倚在桥围上,望着对岸出神。直到他年迈的母亲央人寻了过来,他才趿拉着那双后跟并不完整的草鞋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
……
不到六十岁,楞大就死了。
出殡那天,村里的教书先生为他拟了一副挽联:
上联:楞在死守一条水
下联:大在摆渡众生灵
①闲暇的时候,楞大唯一能做的是咬着烟管,咀嚼着磨难,与河边的青蛙蝌蚪坦诚地对话,身边连一条黄狗也没有。
②抹不尽的眼泪催熟了楞大摆渡的技能,与岚漪河结下了永远解不开的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