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刘庆邦
建敏是福来酒家的门迎。她上身穿的是掐腰中式褂子,下面是黑色长裙,加上门口有几级台阶,建敏的身材显得很高挑。可老板说,她的笑应该自然些。她对自己的笑没法作判断,哪样儿算自然,哪样儿算不自然呢?在洗手间里,她对着镜子笑了ー下,又笑了ー下,笑着笑着,眼泪就浸出来了。
老板是建敏的姑姑。姑姑说,要是吃饭的客人太少,当老板的就赚不到钱给她们发工资。在福来酒家的错对过儿,开着另外一处酒家。建敏注意到了,人家的门迎是两个,人家穿的是粉红缎子的旗袍,上面花花朵朵,打眼得很。每到用餐时间,那间酒店的人总是比较多,这让建敏有些烦恼。她想,是不是自己当门迎当得不好。一天晚上,她把她的想法跟姑姑说了。姑姑说,好孩子,你当得很好。建敏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门前街道刚翻修过,酒家门前还砌了两个花池,建敏一抬眼就把花池里的新土看到了,黑油油的,绒乎乎的。也许秋天不是种花的手节,花池一直空着。花池空着,建敏心里也空着。
建敏把池子里的细土用手攥过,一攥就春蚕一样在手心卧成一条。建敏闻了闻,苦盈盈,甜丝丝,还有那么一点腥,是熟悉的那种味道,一下子就吸进肺腑里去了。别人不种,她来种点什么不行吗?这个念头一撞,建敏心里就跳起来。
她打算种的是小麦。
别人家孩子到远方打工,父母都是为孩子包一把土,建敏的爹包的是小麦。爹说,麦子是你种出来的,想家了,你就闻闻。建敏点点头,没有说话。那天一大早,弟弟建根还没睡。她来到床前,叫着建根,我走了,你跟爹在家好好的。她叫得声音发颤,建根还是没醒。她把手伸进被窝里,弟弟的小身子瘦瘦的,脖子里涩拉拉的。她的眼泪再也包不住,呼地流了出来。娘死那年,弟弟才一岁多,是她把弟弟拉扯大的。她代替娘的职责,把弟弟管得很严。有一次弟弟没完成作业,她抓过弟弟,打得很厉害。弟弟叫着,姐,姐,别打了!她说,你不好好学习,就得打!她后悔不该那样打弟弟,心疼得差点哭出声来。她对爹说,我走后,你别打我弟弟。爹说,我不打他。好了,走吧。
建敏和酒家的姐妹们都住在酒家。酒店打烊时,建敏把带来的麦子分出一半,悄悄地往花池里撤。每撤下ー小撮,她就马上用脚趋趋,踩踩,把麦子埋住。她的样子很胆怯,生怕人家发现。一个姐妹问:建敏,你在干什么呢?建敏说,我看看月亮。姐妹们又笑话她了,你当在老家呢,城里这么多灯,早把月亮遮没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禁不住往麦地里看。她站在左边,看右边的麦地;站在右边,看左边的麦地。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就有些走神儿。她走神儿到老家去了,似乎看到大片大片的麦子已经出齐,并由黄变成了葱绿。
小麦没让建敏失望。一个早上,建敏开门一看,小麦发芽了。小麦像是听到了口令,说发芽,都发芽,说立正,都立正。而那些芽又是针形的,颇具锋芒的样子,像是不许人们碰,谁碰就扎谁一下子。建敏有些感动。
一对老人在街边散步。老太太说,快看,麦苗儿!老太太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老爷子低头一瞅,说不错,真是麦苗儿。老太太说,我看麦苗比花儿还好看呢!老爷子说,农民意识。建敏听见了,她禁不住想乐。一个像是当爸爸的、看见了,对女儿说,这是麦苗儿。女儿只看了一下。爸爸说,咱们吃的面包面条,还有馒头,都是麦子做的。女儿问,面条馒头都是白的,麦子怎么是绿的?爸爸笑了,说这是麦苗,麦苗还要抽穗,扬花儿,结籽儿,把籽儿磨成面,才能做成吃的。女儿长啊了一声。建敏再也绷不住嘴,粲然笑了出来。此后,建敏发现每天都有人注意她的麦子,有人对着麦苗能瞅好一会儿,还有人在麦苗前照相。建敏心说,这是我种的麦子,你们看吧。她对每一个人都很欢迎。
姑姑说,建敏,你现在笑得比以前自然了。
建敏说,是吗?我也不知道。
过春节时,酒家照常营业。爹把电话打到酒家,建敏一听爹的声音,就哽咽得说不成话。爹问,建敏,你怎么了?建敏使劲笑着,眼角还是有眼泪流下来。我挺好的,您身体好吗?爹说很好。我弟弟建根呢?学习用功吗?爹说,建根懂事了,知道用功了。建敏想跟爹说说麦子的事,爹说好了,就这吧。把电话挂了。
麦苗还存在着。到了清明,麦子起身了,只是显得瘦一些。她在心里对麦子说,对不起,实在是委屈你们了。她梦见麦子长得很好,一片绿汪汪的。除了麦子,还有油菜。油菜已开花了,东黄一块,西黄一块。建敏不记得自己种了油菜,怎么会开出这么多油菜花儿呢?醒来后建敏觉得有些可笑,原来她把北京的麦地梦成老家的麦地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