恤民亭记
(明)杨守陈①
输林院之堂之西南隅有亭焉,益前入所建以备游燕之娱者。近岁院政久敞,垣宇多隳。余既视篆② , 稍稍缮茸,惟亭尚完,未之及也。俄而吴民之输廪米者麇至,余为之虑之。盖恒岁输者,奴侩胥隶率附势而邀其贿,以米昼暴之衢途,为舆马所践,或雨潦漂之;夕敛之门庑,复为奴隶所窃无算,朝夕忧劳,累月不克入廪。其苦甚矣,而莫之恤也。于是余揭榜禁奴侩胥隶严甚,莫敢犯。暴米于亭前之小庭与院后之大庭,夕覆以苇席而不敛,晨卷席而又暴之,栖民于庭后之斋庑,闬闳深严,舆马、奴隶莫敢至。又幸无雨潦,不逾月而廪完,民苦乃小纾焉。
嗟乎!民之苦不可胜道也。余家本农,备谙民苦,姑举其田赋一事略言之。搀青刈禾,未及一饱,而催租之吏已至。叫嚣隳突,摧窗败扉,为之献酒肴,奉钱帛,获少宽假。后至者益悍,遂詈棰执缚以见官。官又棰之流血,或见骨,必罄赀破产以输之。岁凶则虽鬻子女,犹不能给。其纳税之苦若是。若夫输税于京者,则买舟越江淮、逾河泗以抵潞,远数千里,帆风雨统,月星晨夕不得宁。闸阻滩胶,进寸退尺,势豪者又鞭挞驱逐而先之。或被盗劫其赀,或罹风恶水险,而臭厥载,计虽破家莫能偿,徒号啼于川澨,甚或遂葬之鱼腹。其水漕之苦若是。及川路既穷,又赁自郊而奔城,丑兴亥息,驰数百里,枕土饭沙,冒尘坌风雨,面黧骨柴,虽故旧莫能识。或为盗所劫,或驴仆车翻,委米于泥涂不可拾。其陆挽之苦若是。幸而入城,宜可庆矣,而输廪之苦,又有如前之所云者。
鸣呼!天树君而建官,惟以为民也。今官荷君恩幸,不与民偕苦,而坐享饱暖之乐。其所饱粒米莫非民之膏脂也胡不少怜其民而稍恤之且纵侩胥隶隶椎剥之何其忍耶民易虐天难欺吾未知其终免否也。鸣呼!民乎民乎,可无恤乎?官乎官乎,可自娱乎?余欲以前所虑而行者为常法也,故名亭曰“恤民”,而为记以自省,且以告后之人。
(选自黄宗羲《明文海》,有删节)
[注]①杨守陈(1425-1489),字维新,宁波府鄞县人。明景泰二年(1451)进士,官至吏部右侍郎。②视篆;掌印视事。
其所饱粒米莫非民之膏脂也胡不少怜其民而稍恤之且纵奴侩胥隶椎剥之何其忍耶民易虐天难欺吾未知其终免否也。
①余家本农,备谛民苦,姑举其田赋一事略言之。
②或为盗所劫,或驴仆车翻,委米于泥涂不可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