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头绳儿
王鼎钧
一切要从那口古钟说起。
钟是大庙的镇庙之宝,庙改成小学,钟声响,引来的不再是香客,是成群的孩子,伸出一排小手,按在钟面上,尝震颤的滋味。
校工还在认真地撞钟,后面有人挤得我的手碰到她尖尖的手指了,挤得我的险碰到她扎的红头绳儿了。挤得我好窘好窘!好快乐好快乐!可是我们没谈过一句话。
钟声停止,这一群小精灵立刻分头跑散,可是,我总是落在后面,看那两根小辫子裹着红头绳儿,一面跑,一面晃荡。
校长来到古城的时候牵着一个手指尖尖、梳着双辫的女儿。校长对学生很严厉,包括对自己的女儿。他要我们跑得快,站得稳,动作整齐划一。如果我们唱歌的声音不够雄壮,他会走到我们面前来叱骂:“你们想做亡国奴吗?”可是,他从不禁止我们拿半截粉笔藏在口袋里,他知道,我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喜欢找一块干净的墙壁,用力写下“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大军过境的日子,他不处罚迟到的学生,他知道我们喜欢看兵,大兵也喜欢摸着我们的头顶想念自己的儿女,需要我们带着他们找邮局寄家信。
卢沟桥打起来了。这天,钟响得很急促,好像撞钟的人火气很大。校长把高年级的学生分成十条线路出发,挨家散布油印的快报。快报上除了新闻,还有他写的一篇文章,标题《拼到底,救中国!》。
送报回来,校长正在指挥工人在校门外的槐树林里挖防空坑。忙了几天,开始举行紧急警报的防空演习。警报是疯狂地朝那口钟连敲不歇,每个人听了这种异常的声音,都要疏散到校外,跳进坑里。校长非常认真,提着藤鞭在树林里监视着,谁敢把脑袋伸出坑外,当心藤鞭的厉害。
贴着红膏药的飞机果然来了。校长冲出办公室,亲自撞那口钟。我找到一个坑,不顾一切跳下去。钟声和“轰隆”的螺旋桨声混杂在一起。我不住地祷念:“校长,你快点跳进来吧!”
“扑通”一声,有人跳进来。是她,校长的女儿!
我拿定主意,非写一封信当面交给她不可。警报解除,她走了,我还在坑里打腹稿。
校长打算回家去抗战,当然带着女儿。我有点舍不得他,当然更舍不得红头绳儿,怏怏地朝学校走去。远远地看到一大群同学围着钟,轮流撞击。钟架下面挖好了一个深穴。原来这口钟就要埋入地下,等抗战胜利再出土。校长说,这么一大块金属落在敌人手里,必定变成子弹来残杀我们的同胞。
我悄悄向她身边走去,取出信,捏在手里,紧张得发晕。
那口大钟剧烈摇摆了一下。我抬头看天。“飞机!”“空袭!”
在藤鞭下接受的严格训练看出功效,我们像野兔子一样蹿进槐林,隐没了。
我的那封信……我想起来了,当大地开始震颤的时候,我顺势塞进了她的手中。
我出了防空坑,看到钟架被炸了,工人正在埋钟。一个工人说,钟从架上脱落下来,恰好掉进坑里,省了他们好多力气。
大轰炸带来大逃亡,我东张西望,不见红头绳儿的影子,只有校长站在半截断壁上,望着驳杂的人流发呆。
多年以后,我又跟校长见了面。我几次想问他的女儿,几次又吞回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校长哀伤地说,在那次大轰炸之后,他的女儿失踪了。“怎么会?怎么会?”我叫起来。
我说出那次大轰炸的情景:同学们多么喜欢敲钟,我和红头绳儿站得多么近,脚边的坑是多么深,空袭来得多么突然,我们疏散得多么快……只瞒住了那封信。校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听,我只有不停地说,说到那口钟怎样巧妙地落进坑中,由工人迅速填土埋好。
泪珠在校长的眼里转动,吓得我住了口。
“我知道了!”校长只掉下一颗眼泪,眼球又恢复了干燥,“空袭发生的时候,我的女儿跳进钟下面的坑里避难。钟掉下来,正好把她扣住。工人不知道坑里有人,就填了土……”
“这不可能!她在钟底下会叫……”“也许钟掉下来的时候,把她打昏了。”“不可能!那口钟很大,我曾经跟两个同学同时钻到钟口里面写标语!”
“也许她在往坑里跳的时候,已经在轰炸中受了伤。”校长伸过手来,用力拍我的肩膀,“老弟,别安慰我了,我情愿她被扣在钟底下,也不愿意她在外面流落……”
当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带着一大群工人,掘开地面,把钟抬起来,点着火把,照亮坑底。下面空荡荡的,我当初写给红头绳儿的那封信摆在那儿,照老样子叠好,似乎没有打开过。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