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之韵
梁晓声
时下,文化人士的这个协会那个协会,都搬入文化局新盖的机关楼里了,腾出的那些房子,租作酒楼、洗浴中心什么的。美术家协会的房子由一位五十几岁的副主席承包,改造成了画廊。前不久,我应友人相邀,前往画廊,赴茶聚,幸会了那位副主席。他姓谭,留髯,穿唐装,着布鞋,形象特古代。一隅,有白发翁抚古琴,仙风道骨,其调袅宛。友人言:“今日谭先生高兴。”问何故?答曰:“近来售画频频。”
谭先生忽然问我:“怎么不发高论?”
我笑道:“听琴。”
谭先生神情郁悒,轻叹一声,正欲开口,有人制止:“万勿再提小穆。”
众人一时默然,各动怀想之容……
友人送我归至宾馆。我忍不住问小穆何人?
友人说,谭先生创办画廊之初,公开招聘善箫者,结果一下子就吸引了近百名应聘者,但都难令谭先生满意。这过程中谭先生收到一封求职信——写信人声明,自己是个只哑不聋的哑巴。因为都不满意,谭先生就想起了那封信。即日下午,一个面容清秀的小青年出现在谭先生面前。谭先生给了他一支笔,两页纸。先问青年姓甚名谁,何方人氏,青年写出自己的名字“穆小小”,接着写了“保密”二字。又问师从,笔答“父亲”。其字娟小,笔画工整。再问其父艺从何来?似有所讳。
半页纸没写满,谭先生已无心多问,命吹来。青年唇触之际,箫音悄起。但觉五声曼妙,缠绵低回,如诉如泣,似怨似慕。欣录之。
谭先生刚刚创业,急于收回投资,处处精打细算。对于小穆的薪水,也不例外,月付三百元而已。每到一小时另付50元。小穆默然认可。且要求不论早晚,随传随到。自用小穆,谭先生的财运,一月旺过一月,却连为小穆定做的一套服装,也从定薪里照单扣钱。画家画商,凡听过小穆吹箫的,无不大加称赞。谭先生得意,小穆知足。
两周后,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修鞋的老头儿,在画廊门旁摆开了摊位。谭先生命手下捧人。老头儿作揖打躬,苦苦哀求。恰逢小穆前来赶场。老头儿求小穆乞情。小穆自然没开口,凝视谭先生。谭先生禁不住那凝视,说好吧好吧。
从此,画廊门前也多了一道“风景”。修鞋摊与画廊自是很不和谐的,但人们的眼渐渐看惯了,也就接受了。那老头儿,有点儿怪。小穆不到,不见他的影子。小穆来,他也出现。不知不觉到了冬季。有天晚上,飘降大雪。那老头儿袖着双手,缩着颈,冻得咝咝哈哈的还自说自话:“雪正下着呢,我可不走……”谭先生睁一眼闭一眼地装没看见。小穆塞给他一纸条,上面写着:“老板,我可以给那大爷一杯热茶吗?”谭先生愣了愣才答应。春节前几天,有位美籍华人画家,慕名前来办画展。剪彩之后,箫声幽幽。画家说,这才像画展。突然马路上传来刺耳的急刹车声,有人喊:修鞋的老头儿被轧了!箫声顿停,小穆尖叫着不顾一切冲出了画廊哭喊:“爸呀!爸呀!”人们正疑惑,墙根那儿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也喊:“女儿!那不是我呀!我在这儿呢,好好的。小心你自己别被车撞了呀!”小穆抱紧他,一通哭……几分钟后,父女二人,一个背着修鞋的破箱子,一个抹着泪。在人们怀疑的目光注视下相伴而去……
谭先生愤怒极了,深觉自己大丢面子,遗落笑柄……
数日后谭先生收到了小穆的信。她承认自己欺骗了他,说她的姐姐患了癌,她和父亲背井离乡四处闯荡,实指望能挣到替姐姐治病的钱……最后请求原谅……
谭先生不相信,撕了。仅隔一夜,却又信了。再隔一夜,竟自我谴责得不行。后悔有时月入数万元,怎么对一个女孩儿那等小气……他经常拨“小穆”的手机号,发了几十条短信,再也联系不上了。
友人最后讲,谭先生的画廊里,还会有人弹古筝、古琴,甚至吹萨克斯,但再也听不到箫音了。因为谭先生觉得,别人吹得都不如“小穆”好,尽管有人的水平比“小穆”高多了……
友人吐尽一口烟后,问:“也有人认为,世道不古,人心诡诈。那父女二人没将画廊的画盗走批,已算谭先生幸运。你怎么看?”
我想了半天,老实回答:“不好说。”
是的,对于世道,对于人心。我近年来也每每难以判断了……
那天夜里我连续做梦:先梦见自己变成了谭先生,并且找到了“小穆”,将她接回画廊,从此好生对待。又梦见自己变成一位富商,获得了“小穆”的下落,暗中向她父女二人捐了一大笔款。或者,接着做下去会是那父女二人盗画的梦,还没开始做,却醒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