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脚师的生日
刘心武
离他家不远的那家修脚店开张三个来月，他已经去修了几次脚，四位修脚师都非常年轻，手艺不相上下，服务态度也都还好，但是比较起来，那位来自甘肃的瘦高个儿，姓封的，记得自报过出生年头，是1990，其余三位都比他小，最小的那位问出来，是1995的。修脚师一边给修脚，他一边跟修脚师聊闲篇，几个小伙子都称他“老爷子”，相处挺愉快的。
那天他又去修脚，其余三位都已经做上了活儿，小封接待他。小封捧来灌好热水的木桶，先请他泡脚。开头他没大注意，等泡完脚，小封把他左脚放到软凳上的不锈钢脚支子上的时候，他才发现小封戴着口罩。啊，老板定的新规矩吧，戴着口罩修脚，也好啊。但是往左右一望，其余三位修脚师跟以往一样，都没戴口罩。小封开始给他修脚，鼻子里有呼噜声，他立刻敏感，问：“你感冒了吗？”旁边的一个修脚师代小封回答：“可不感冒了！”他不由得再问：“吃药了吗？”另一边的修脚师代答：“吃的头孢。”他不免有些紧张，对小封说：“吃头孢，那是细菌感染啊，啊呀，我可是老年人，我很脆弱的，抵抗力不行，你可别招上我！”小封就解释：“我没大事。其实我已经好了。我鼻子以前就老爱呼噜，是慢性鼻炎，不传染人的。”他便不像往次那么放松地享受修脚，跟小封说：“今天你快点吧。”他右脚大拇指有半块是灰指甲，小封还是很耐心地给他收拾。旁边的顾客跟给修脚的师傅聊天，问结婚了没有，回答是：“我有女朋友了，两个老弟还小呢，就封哥结过婚。”小封就解释：“那不算！只领了证，没办事啊！”他懂，在许多农村，认为只有摆了宴席才算结婚。小封就单跟他解释：“我为什么跟她又扯了离婚证呀？她偷偷把我存下的七万块钱拿去给她家，为的是给她哥娶媳妇，她哥有残疾……”说着眼圈红了。神仙也难断家务事，他却生出同情小封之心，安慰他说：“你的真缘分也许埋伏在前边呢。”小封就说：“明天我就二十九岁整了。不愿意娶寡妇，哪个黄花闺女愿意嫁我这么个穷修脚的呀！”他忙说：“你明天生日啊！祝你生日快乐！别灰心！毕竟你还是年轻！”
那天修完脚回到家，他赶紧用盐水漱口，又服用了一片可以增强抵抗力的维生素C泡腾片。过了一夜，身体并无不适，可见并没有从小封那里招上什么。回想起来，理解小封有小病还坚持给人修脚，前几次问过，老板包他们修脚师吃住，给些底薪，修脚师的收入，主要靠计件提成，如果有点头疼脑热就歇工，哪里还挣得到钱？病了一般就扛，小封头两天显然有点扛不住，才花钱看病买药。对于他们修脚师来说，能多挣一点是一点，他头一次去，小封就力劝他买卡，他买了张800元的卡，小封高兴得满脸放光，后来知道，谁劝顾客买了卡，可提成2%，小封为16元的提成竟欣喜成那样！但愿小封这次能很快康复。
第二天傍晚，他去超市买东西，路过那修脚店，发现小封穿着羽绒服，站在店门外，仔细观察，是在抽烟。两人自然互相招呼。小封见到他高兴地说：“哎呀老爷子，您来得正好！”他有些糊涂：“怎么正好？我是要去那边超市买东西。我昨天不是刚修了脚吗？”不免又说：“你抽烟呀？这可不是好习惯！”小封把抽剩的烟蒂扔了，说：“其实我只是偶尔抽一根。现在凡是有屋顶的地方都不让抽。我也想戒，可有时候实在心里头憋闷，抽一口好像能舒服点似的。”他朝店门里望，见那三个修脚师都闲坐着低头，一手握手机，一手划屏。小封叹口气说：“总是这么怪，昨天活儿忙不过来，今天简直没生意！”他就说声：“你病好啦？祝你生日快乐！”小封忽然非常激动，像是要拉住他，吓他一跳，跟他说：“我要请您吃饭！”他更惊诧：“请我吃饭？为什么呀？”小封说：“昨天从一早，我就在店里跟大家伙说了，今天是我生日。我就盼着几位弟娃哪怕只有一个，跟我说声‘祝你生日快乐’，只要一个人一句话，今天我就请他们全体吃个晚饭！可是，他们一个也没说那么一句！今天没什么生意，我又特意说了，我的生日，直到刚才，他们还是没人给我一句‘祝你生日快乐’，你知道吗？我父母都没了，两个姐姐都出嫁了，算是有个老婆又离了，我孤单一个，就盼句‘祝你生日快乐’，结果呢，只有您，您昨天跟我说了句‘祝你生日快乐’，没想到忽然又遇见了您，您又说了句‘祝你生日快乐’，这对我来说，好金贵呀！我一定要请您吃饭！您不能拒绝我！您答应我！……”
他望着眼里冒出强烈的渴望火焰的修脚师，愣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