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风记(节选)
徐怀中
“请等一下!请等一下!”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呼喊声。
齐竞远远看到,那个女孩子站在场地最后,一只手抱着长长的一个什么物件。部队和群众是间隔开来的,好像是特为女孩留出的一条通道,她一溜儿小跑来到了台前。她很有自信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脸上总挂着那么一丝天然的微笑。同时他认出了,女孩抱在胸前的是一张古琴,用锦缎琴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女孩仰起脸,向高居于舞台台口的齐竞提出交涉:“首长同志你好!碰巧我带着古琴,就由我为大家弹奏一支曲子可以吗?”
一个花季少女怀抱古琴,突然出现在队列前,齐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陪同女孩子的地方干部上前说明,她是从北平来的女学生,要报考边区政府开办的太行第二中学,路经此地,正好赶上“虎团”在开晚会。
齐竞脸上顿时感觉热辣辣的,这一下,让沦陷区来的女学生看笑话了!女学生自告奋勇,由她来演奏一曲古琴,让“一号”首长颇费斟酌。应该欣然接受,还是婉言谢绝呢?齐竞已经下令部队解散,并且也已经在队前宣布,要用一段时间来整顿纪律,否则这个部队今后可怎么带?“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考虑到古代兵法有这句格言,齐竞实难接受这位古琴姑娘的提议。
可是,他又不能不暗自警告自己,一个似懂事又不懂事的女学生,心里怎么想的?立即付诸行动,并无任何顾忌。作为现场的最高指挥员,决不可冷冰冰地板起面孔,对待如此天真烂漫的一种想法,劈头一瓢冷水浇下来。
“欢迎欢迎!请到台上来!请到台上来!”齐竞正式发出邀请。
汪可逾登上舞台,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解开琴囊,取出了古琴。
“啊哟天哪!这不是一张宋代古琴吗?”齐竞惊呼。
夜老虎团团长,带兵打仗的一位老总,凭什么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张宋琴呢?愈加令北平女孩惊奇不已的是,团长一边爱不释手地鉴赏这张千年老琴,一边随口吟诵出了白居易《废琴》诗句:“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
女学生也来了兴致,以白居易的另一首诗作回应:“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
齐竞忽然意识到,自顾和北平女学生吟诗论琴,把部队扔在那里不管了,他连忙示意让部队坐下。现场指挥立即发出口令:“请注意!全体——坐下!”
老乡们也都重新围拢上来,等待恢复演出。姑娘席地坐在台口,盘起双腿,将古琴平平架在大腿上。自古便是这样盘腿抚琴的,她取的是最为标准的一种弹奏姿势。
自然是由齐竞担任了报幕员,他这才想起,不曾问过北平女学生姓名。
“我姓汪,叫汪可逾。三点水的汪,可不可以的可,逾越的逾。”
“下面安静!下面安静!现在,让我来介绍这位古琴艺术家汪可逾女士。大家看到了吗?古琴,也叫‘七弦琴’,又称‘瑶琴’‘玉琴’。是中国一种最早的弹拨乐器,有文字可考,不会晚于尧舜时期。好了,我不能再多口多舌招人讨厌了,就请小汪同学为大家演奏一支古琴曲,好不好啊?”
“好!”来自山区的农民士兵们,祖祖辈辈不知古琴为何物,台下虽有反应,但不甚热烈。
只见汪姑娘缓缓抬起右臂腕,纤纤素手弹出了一个散音——空弦音。她的这张宋琴共鸣极佳,洪亮一如铜钟。团长看出,北平女学生从不曾在这样的野台子上表演过,不知道先要大喊大叫报出自己的演奏曲目来。
他问:“小汪同学,你第一个弹什么曲子?”
“《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齐竞也略知一二。唐代化为《高山》《流水》两支乐曲,后经清人蜀派琴家张孔山改编,以大量滚、拂、绰、注等手法,作洋洋之水声,人称“七十二滚拂”。至今更一统天下,诸多名家几乎无一人不是尊张氏传谱《流水》来演奏的。齐竞心存疑惑,难道这个小小年纪的女琴童与众不同吗?
他问:“请问小汪同学,你弹《高山》,还是《流水》?”
汪可逾加重语气回答:“不是《高山》,也不是《流水》,是《高山流水》!”
“这么说,你从来不弹《高山》,也不弹《流水》,是吗?”
“是的,我只弹《高山流水》。”
“是老师要求你这样,还是家长规定下来的?”
“不是老师,也不是家长,纯粹是我自作主张。”
齐竞以探讨的语气说:“好多人讲,‘七十二滚拂’汹涌起伏,大气磅礴,构成了全曲最华丽最坚实的高潮,为什么不可以一试呢?”
古琴女孩从容回答说:“不做过多缓急变化,任其一路流淌下去,让人领略到‘不舍昼夜’的意味,不是更有内在神韵吗?”
齐竞深深点头,转身报出了第一首曲名:《高山流水》。
离开舞台一段距离,便可以隐约听到远处接连不断的炮声。台下观众早把战火纷飞隆隆炮声掷诸脑后了,一支古琴曲营造出了超乎音响感受的一种空幻氛围,清风明月,万籁俱寂,令全场军民泰然心悦,陶醉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