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是唐人崔护所作的一首脍炙人口的绝妙好诗。该诗好就好在有感而发、清丽自然,昔时“人面”虽美,却未眩惑、沉溺其中;今日佳人难再得,也不至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只是怅惘,可谓“哀而不伤”。兴起兴尽、抚今追昔之间,隐含了中国诗学中一个颇为精妙的传统——感兴。
②“感”,“动人心也”;“兴”是“起情”,“有感之辞”“托事于物”。但凡人对自然、社会、人生、历史等有所感触,情动于中,诉诸文辞,皆是“感兴”。“感兴”的道理并不艰深古奥。说它精妙,是因为感兴的诗学是对生活中点滴兴会、感动的记录,并不期待对历史、人生和社会作出多么宏大、深刻的诠释,没有多么丰沛深厚的历史底蕴、宽广沉重的悲悯情怀、费解难懂的哲理玄思,也不追求文辞的雕缛和用典等形式技巧,但它却具有某种天然、素朴的情感力量和艺术魅力,引人反复咀嚼、悉心品味。就像这句“桃花依旧笑春风”,惹得千载而下的读者为之怦然心动。“兴”虽起而有节、“情”虽动而无伤大雅,所以不忍释卷,只能陪他一起怅然若失。说到底,这是一种生活的智慧,过于执着,未免心为物役、堕入悲苦;看得太透,则又会寡淡枯寂、了无生趣。真正的趣味,只在于洞明世态、练达人情,在痴迷其中与冷眼旁观之间寻求一个合适的“度”。面对这个“度”,语言虽常有力不从心的无奈,没有办法也不可能直接描述它的刻度,却可借由一个个场景、情态的呈现,一次次兴会、感悟的传达,让人灵犀一动,心领神会。因而,在感性的诗学、感性的作品里,题材只是题材、抓手,通常不具备“主题”的宏大意味和“思想”的完整性、一贯性,如果非得给它冠以一个明确的主题,恐怕只能用“生活”这样一个意义繁复丰饶的概念了。
③就古代而言,感兴的诗学传统蔚为大观,甚至有人将其称为“诗学之正源,法度之准则”。于近现代而言,因遭遇了“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激烈动荡,加之西方诗学理论、文学观念的融入,凡此种种宏大历史命题统摄下的诗学主流,莫不汲汲于国家、民族、社会、历史等宏大主题的反思与重塑,其间人性、审美等超越庸常日用的抽象观念也成为权衡文学、艺术的重要尺度。感兴的诗学传统虽不绝如缕,却也无从伸张。直到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一个具有“现代”品质的国家、社会和个体生活局面初具规模,生活与历史间的紧张、矛盾得以消解。一种“生活现代性”崛起的历史形态中,感兴的诗学才重见天日,于是我们看到了“前生代”作家创作的转变,也感受到“新生代”“晚生代”创作不同以往、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诗歌,明确呈现出一种拥抱生活、体味生活、吟咏生活的创作动向。这些作品有赞美、有质疑、有拥抱,也有反抗,但都在“我始终跑不出自己的生活”之大前提下,或是在商品的包围中“灵魂再度受洗”,或是感喟“缓慢的打工生活”。
④或许新世纪诗歌所根植的现代生活形态较之传统而言已然翻天覆地,但其在生活中感兴,借诗遣怀,试图以审美的方式理解和诠释生活本身的诗学意图,却是一以贯之的。甚至可以说,新世纪的中国诗学,在某种程度上就可以称之为“感兴的诗学”之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