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客
以后紧接着的几天,气候突然转暖了。街头和河岸边的柳树不知不觉地抽出了绿丝;桃树、杏树的枝头也已经缀满了粉红的花蕾。
少平的日子过得和往常差不多,但校园里已经桃红柳绿,他的心情开朗了许多。除了肚子照样填不饱外,其他方面应该说相当令人满意了。
这天下午劳动,润生突然来到他跟前,说:“少平,我姐说让你下午别在学校灶上吃,到我二爸家去吃饭。”
孙少平一下子被这意外的邀请弄得不知所措。
润生的姐姐叫他有什么事呢?
这使他感到惶恐不安一润生他二爸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在县上可是一个大人物。有时他二爸路过回村子,坐的都是吉普车呢。不过,他对润生的姐姐润叶倒怀有一种亲切的感情。
尽管润叶她爸是村支部书记,她二爸又是县上的领导,但润叶姐不管对村里的什么人都特别好。
润叶姐在县上的城关小学教了书,成了公家人,每次回村来,还总要到他们家来串门,和哥哥拉家常话。她每次来他们家都不空手,总要给他祖母带一些城里买的吃食。最叫全村人惊讶的是,她每次回村来,还提着点心去看望她户族里一个傻瓜叔叔田二。田二自己傻不说,还有个傻儿子,父子俩经常在窑里拉尿,臭气熏天,村里人一般谁也不去他家踏个脚踪;而润叶姐却常提着点心去看他们。
按说,润叶姐要求他的事,他都应该按她说的做。但现在叫他到她二爸家吃饭,他倒的确有点惶恐和为难了。他想到他穿这么一身破烂衣服,要跑到尊贵的县领导家里做客,由不得一阵阵心跳耳热。
一直到收工,学校马上要开饭的时候,孙少平还是拿不定主意。
孙少平反复想着,走到了宿舍的门口。
他在门口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润叶姐正坐在他宿舍的炕边沿上,望着他发笑,显然在等他回来。
少平一下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润叶姐走上前来,拉着他的袖口拉他说:“走,跟我吃饭去!”现在没办法拒绝了,少平只好跟着润叶姐起身了。
他一路跟着润叶姐进了县革委会的大门。进了大门后,他两只眼睛紧张地扫视着这个神圣的地方。县革委会一层层窑洞沿着一个小陡坡一行行排上去,最上面蹲着一座大礼堂,给人一种非常壮观的景象。在晚上,要是所有的窑洞都亮起灯火,简直就像一座宏伟的大厦。
少平一边跟润叶进了她二爸家的院子,一边瞥了一眼这家著名人物的院子:一共有四孔窑洞,一个不大的独院;墙那边看来还住着另外几家领导,格局和这院子一模一样。
他心慌意乱地跟润叶进了边上的一孔窑洞。润叶让他坐在一个方桌前,接着就出去为他张罗饭去了。
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陌生的地方,心还在咚咚地跳着。两只手似乎没个搁处,只好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腿膝盖上。
不一会儿,润叶便端着一个大红油漆盘子进来了。
他赶忙站起来。润叶把一大碗猪肉烩粉条放在他面前,接着又把一盘雪白的馒头也放在了桌子上。她亲切地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说:“快坐下吃!我们已经吃过了,你吃你的,我出去刷一下碗筷……”她拿着木盘出去了。
孙少平的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肉菜和白摸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晕。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想了,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他把一大碗猪肉粉条刨了个精光,而且还吞咽了五个馒头。他本来还可以吃两个馒头,但克制住了,这已经吃得不像话了!
这时,润叶姐进来了,润叶收拾他的碗筷,他立在地上,仍然紧张得火烧火燎。等润叶把他的碗筷送到厨房重新返回来的时候,他赶快对她说:“姐,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润叶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窘迫,马上说:“那好,我去送送你。”
少平在衣服襟子上把右手冒出的汗水楷了楷,就跟润叶来到通往中学的石坡路上。
天开始模模糊糊地黑起来了,城市的四面八方灯火已经闪闪烁烁。风温和地抚摸着人的脸颊,隐隐地可以嗅到一种泥土和青草芽的新鲜味道。多么好呀,春夜!
现在,润叶姐把他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站定,说:“你快回去……”说完这话后,便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一把塞进他的衣袋,旋即就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她才又回过头说:“那点粮票你去换点细粮吧……”
少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润叶姐就已经消失在坡下的拐弯处了。他呆呆地立在黑暗中,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紧紧地捏住了那个小纸包。他鼻子一酸,眼睛顿时被泪水模糊了……
(节选自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一卷第三章,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