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再没有其他学说像儒家思想这样,经历了如此长时间的反复跌宕和严峻拷问。读经和反对读经,曾成为学界和舆论界争吵不休的一桩公案。反对者显然占上风,连鲁迅也站出来发声,批评提倡读经者即使是真正的老实人也不过是“笨牛”而已。文革十年,儒家思想成为众矢之的,必欲清除扫尽而快之。改革开放后,把历史还给历史成为思想学术界共同呼声,孔子由被幼童也参与唾骂的斯文扫地变而为正常的文化古人。由于所经历的“圣弃知”的时间实在太长,难免积非成是,改变世人乃至学界部分人士的成见尚需时日。
儒学产生之初,即春秋战国时期,儒家只是诸子百家中的一家,其影响比之墨家或犹有未及。所以孟子颇为焦虑地说:“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他因此想起而矫正此种“仁义充塞”的时代风气,欲以承继虞舜、周公、孔子的圣道为己任。
汉代中期汉武帝实施“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的政策,使儒学地位骤然提升,成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但儒学以外的学说仍有存在空间。东汉佛教的传入和道教的兴起,即为明证。而到魏晋南北朝时期,释、道、玄之风大炽,其思想所宗更非只有儒学一家。隋唐佛教发展的势头,亦不在儒学之下。但如果认为隋唐时期的思想主潮是佛而非儒,轻忽儒家地位,又有误读古人之嫌。直承郑康成而撰《五经正义》的孔颖达,即是当时继往开来的儒学健将。明清以来,儒学的地位日趋稳固,但佛、道两家在民间社会的影响也开始定式成型。
儒家思想在宋代呈现变易之势。二程和朱子等宋代大儒,诚然是承继了先秦以孔子、孟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但朱子的理学实为思想大汇流的产物,道家和道教的思想,佛教特别是禅宗的思想,一起参与进来成为理学的助发资源。“三教合一”在学理上得到论证,肇始于唐,而宋代实为集大成,此即陈寅恪先生所谓“新儒家之旧途径”是也。
学者有“制度化儒学”之称,这在唐宋以前并不明显,主要是明清两朝,伴之以科举命题以“四书”取义,儒学不仅制度化,而且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方面影响尤为深钜,因此其存在形态难免因固化而僵化。儒学在晚清社会从传统到现代的“大变局”中出现危机,实与儒学在明清的固化与僵化直接相关。所谓危机,恰好是“制度化儒学”的危机,而非先秦孔子和孟子原初思想学说的危机。
这里涉及儒家思想的“变”与不变的问题。所不变者,是为儒家的理性精神和“六艺”经典的核心价值。一些具有代表性的价值理念,包括诚信、爱敬、忠恕、知耻、和而不同等,是几千年以来一直传下来的,不仅适用于传统社会,也适用于当今的社会;不仅适用于中国人,也可以适用于全世界的人。
(摘编自刘梦溪《如何评价儒学的历史地位》)